下雹子之时,张周已经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南京了。
跟朱佑樘商量好的,官职什么的能免先免了,莱国公这爵位不是随便就夺的,有爵位在身,回个南京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这么着急要走吗?一家人总觉得人太多。”蒋苹渝收拾了半天,觉得好像跟来京师的时候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低调而来,现在家大业大的,张周也没说是去南京住几天回来,还是说在那边常住,她都舍不得离开京师这两所大宅子。
张周笑道:“回去瞧瞧,如果家里人太多,不方便带走的,那就先留下。”
韩卿正立在窗口望着外面,嘀咕道:“好端端怎么下雹子了?”
“这雹子下得好啊。”张周从身后揽住韩卿,笑着道,“没这雹子,我还没法回南京城看看呢。顺带去那边找找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不定我就成仙了呢。”
蒋苹渝问道:“老爷是言笑的吧?”
张周道:“当然是开玩笑,不过以我所知,海外之地可是有不少人迹罕至之所,跟大明之间没有什么往来沟通,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奇特的仙草能让人延年益寿呢?赶紧收拾,明天下午我们就出发,明早我也不用上朝了。”
这边还在热闹收拾,丫鬟平安进来通传:“老爷,外面有客人,说是您的故人,这是拜帖。”
“我不是说了谁人都不见?”
等张周拿过来拜帖一看,不由一笑。
现在刘贵跟他一起回了京城,继续给他当门子,在挑选宾客通传方面好像也很有一套……来人正是平江伯陈锐。
“把人请进来,好茶招呼着,一会我过去见!这雹子……没把人砸死,也是稀罕。”
……m
……
莱国公府内。
张周在自家厅堂见了陈锐,此时的陈锐一脸的沧桑无奈,大有一种经历过磨难九死一生的感觉。
“平江伯,你这是……”
“别提了。”
陈锐无奈道,“这两年东奔西走,辽东本是立下奇功,却在宁夏翻了船。”
张周笑道:“宁夏的河流能载船?”
陈锐道:“那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去年到今年春天,鞑靼小王子屡屡来犯境,我……唉!”
最后这声重重叹息,也是告诉张周他有多惨。
这也说明了一个道理……他陈凉酒不是只怕火筛一个人,以前之所以被人说怕火筛,是因为他没什么机会跟达延汗巴图蒙克正面交战……等交战拉扯几个回合之后,别人也就知道,原来你陈锐也就是个草包。
大明的勋贵也都那样,谁也不用笑话谁,反正鞑靼人来犯守在城塞里不出,那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有了火炮,出城交战还是没有能克敌制胜的战略。
鞑靼人又不是靶子,立在那让你打,其实这就让张周感受到之前秦纮这个战车狂魔还挺重要的,只有移动的炮台才能做到战场的灵活性。
张周道:“平江伯这两天才回京的吧?”
“是,跟您前后脚。”陈锐一脸遗憾。
张周回京的时候,那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可他即便是近乎同时回京的,却只能夹着尾巴回来,别说是有人去欢迎,他还生怕被人知道,因为怕丢人。
当将领的,只有战场上能取胜,才能昂首挺胸做人。
张周叹道:“外面雹子停了,你该知道这场雹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吧?”
“听说了。”陈锐道,“朝中臣僚不识趣,攻讦于莱国公这般的当世英豪,陛下不是昏聩之君,自然是不会放弃张先生这样的大能人的。”
“先生之名不敢当啊。”张周道。
“您受得起,受得起。”陈锐眼巴巴望着张周。
张周笑了笑,这陈锐就是窝囊勋臣的典范,一旦前线上遭了败绩,就想着活动人脉,为自己再筹谋个好差事,或者是想办法捞个军功什么的。
这一脸巴结逢迎的模样……那张老脸也都不要了。
“平江伯,其实有些话,你不说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帮你获得军功,再或者是于京师中谋求职位吧?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要卸任回南京省亲了,帮不上忙,见谅。”张周还在笑。
“您为何要回南京?”陈锐大吃一惊。
张周道:“有这雹灾,我不该避嫌吗?”
陈锐急忙道:“您不必的啊,您最近是没去西北,不知道西北将士对您的推崇到了如何的地步,甚至那鞑子知道您的威望,也都轻易不敢来犯。你看看鞑子现在喜欢犯哪?还不是延绥、宁夏这三边之地?偏关和大同都知道那是您的地界,鞑子都不敢去了。”
“呵呵,是吗?我还有这威望呢?”张周笑呵呵的回道。
陈锐叹道:“要不怎么说大明朝少不了您呢?还有那些臣僚,他们也是不去边关,不知边关的疾苦,将士们好不容易到今年才能喘口气了,以往鞑子逼得日紧,以前连城关都出不去,现在至少炮推到哪,鞑子是不敢犯城关之地了,因为他们也怕轰啊。”
张周道:“但天意难违啊。”
“天意?狗屁天意!”陈锐显得很推崇张周道,“先生您要是有不方便的地方,让末将替您上奏陈述情况。您不该走,哪怕不当文臣,这莱国公的爵位,在西北各处,您都能横着走!”
张周心想,我好不容易自己给自己赚个机会回南京,也是为了避开接下来的京师地震,你居然还要想办法把我留下?
还好我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上面那位,也都商量好了,不然你们这群人就给我坏事了。
“不必了。明天我就走,山长水远,有机会等我回京师之后,咱再一叙别情。”
张周起身来,似是要送客,顺带还提醒了一句,“对了平江伯,令嫒还一直住在你送给我的那宅子里,我可从来没登门过。宅子连同人,一并还给你。听说你还想跟知节联姻是吧?我觉得也挺好的,就当我给他们保媒吧。”
“别啊。”陈锐一听,急忙道,“小女她……”
正想好好夸夸什么“如花似玉”的,但一想,张周又不是傻子,他女儿怎样没见过也早该听说过了,再说还是个寡妇,这……想夸都没法着墨。
张周道:“平江伯,你再于我这里停留,明天众臣僚参劾的时候,或许要加你一个了。我可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你可别给自己找麻烦。”
“这……”
陈锐那叫一个憋屈。
最后近乎是被张周生拉硬拽着给赶出了门。
……
……
翌日早朝。
众大臣那叫一个兴奋,近乎都在谈论着昨夜那场雹灾,好像京师百姓的疾苦不在他们思量范围之内,也好像上天终于如他们所愿了一回。
而作为这件事最大的功臣,也就是测算出这件事的钦天监监正吴昊,则没有出现在现场。
好像他已经完成了使命,功成身退了。
作为事件核心人物的张周……也没在。
朝议一开始。
朱佑樘也没等大臣说什么,直接对一旁的萧敬指了指,萧敬走出来,也是一股气定神闲之色道:“莱国公张周请旨回乡省亲,陛下已恩准。”
“陛下。”
屠滽走了出来。
屠滽昨日还在猜测为什么是张周推算出有雹灾。
甚至还去跟谢迁等人商议对策。
现在他也不管不顾了,无论张周有什么意图,在张周还在朝时,出了这雹灾,那这口黑锅一定要往皇帝宠信张周这件事上牵引。
“屠卿家,你有事吗?”朱佑樘道。
屠滽道:“天意使然,京降雨雹,百姓屋舍人畜多有损伤,农田庄稼更是损失不计其数,如此之事若不深刻追究的话,只怕难以对天下人有个交代。”
朱佑樘问道:“如果京师有雨雹,就要怪在一个人头上,那这个人应该是朕,而不是朝中的谁吧?”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
天将神罚,当皇帝的要首当其冲,直接去怪责下面的臣子,就怕背锅的人不够用。
因为每年各地下的雹子可就多了,如果下一场就需要一个人出来背锅,这还不算什么狂风骤雨旱涝灾害……这能管得过来?
屠滽硬着头皮道:“可此事钦天监有言在先,当日张某也在朝中,如今事已生,就不能只是省亲了事。”
朱佑樘语气倒也平和道:“那是怎样?夺爵?革职?还有下诏狱问罪?找人拷问他一番,问问他为何上天会降下雹灾?”
刑部尚书白昂道:“陛下,莱国公一向自诩能上测天意,为何这次却没有推测出来呢?”
朱佑樘心说,还真被你们说对了,这事就是秉宽算出来的,不然指望吴昊……黄花菜都凉了。
徐琼出面道:“也不能这么说,难道每一件天意都能推算出来,而要以不能推测天意来问责的话,这恐怕就强人所难了吧?”
“够了!”
朱佑樘抬手打断了下面的争论,“朕可以革秉宽在都督府和朝中的官职,但朕敢问你们一句,若是如此之后,各地再发生什么天灾人情,还有人给朕示警吗?”
白昂道:“有钦天监,此乃其职责范围之内。”
“那若是有下一次天灾人祸,钦天监推算不出呢?”朱佑樘质问道。
这次连白昂也不好回答了。
吴昊能装逼一回,把几天后的雹灾给推算出来,谁都知道这老小子是超常发挥,下次还指望他跟张周那样一张嘴开了光……这不叫强人所难,这叫不识大体。
作为事件另一位“关键当事人”的张懋走出来道:“陛下,可以不必令莱国公回乡省亲,让他留在京师,随时给推测天意。”
朱佑樘冷冷道:“既要革他的职,还让他给推测天意。你们有这脸,朕没有!”
张懋道:“可以留他在钦天监内。”
朱佑樘瞪着张懋道:“所以你认为,秉宽的能力仅限于在钦天监当个监正,这就是朕一向所推崇的任人唯贤是吗?”
“呃……”张懋看出皇帝生气了,灰溜溜退回去。
朱佑樘抬头看着在场所有大臣,语气中带着质问,甚至带着几分杀意道:“朕再问你们一句,是否以后天下各处再发生什么灾情,你们还会将此归罪于秉宽,继续给朕施压,让朕来降罪于他呢?”
屠滽好似是忠臣一般,直接跪下来道:“陛下,方士之言不可信啊!”
朱佑樘道:“就算你们认为秉宽之前所说的话是方士之言,但问你们,哪次他说错了?又有哪次是他误国了?”
屠滽道:“奸臣当道,动摇国本。”
朱佑樘问道:“那秉宽是奸臣,李广也是奸臣,之前跟李广往来,给李广送礼的那些人又是什么人?奸臣中的奸臣?事情才过去不到两年,你们不会以为朕年老忘事吧?”
跪在那的屠滽本还想拿出死谏的姿态,听到这话他身体一震。
这会他才意识到。
李广的事情,皇帝只是没追究,并不代表皇帝不知道,而当时贿赂李广的人中就有屠滽,当时屠滽还被参劾,是被皇帝给硬生生保下来的。
皇帝此话一出,屠滽跪在那显得很尴尬。
起来也不是,继续说……就怕皇帝直接把当年的账本甩在他脸上……令他进退维谷。
朱佑樘道:“朕要你们回答,是否将秉宽革职之后,以后再发生什么灾祸,无须人示警,还有再有什么灾祸还非要怪责到他头上?”
皇帝此时近乎已是在盛怒之下问出的此问题。
在场大臣其实可以理解。
现在皇帝是被他们逼着,必须要“惩罚”张周,而惩罚方式就是以天降雹灾,将张周革职还乡,这显然不是皇帝的意愿。
皇帝既然被迫做出如此的妥协,为的是平天下悠悠之口,那大臣也必然是要说点什么……
左都御史闵珪走出来道:“陛下,若再有天灾,也必定是上天警示,也必因张周而起。”
“啊?”
这话出口,在场文臣武勋也听懵了。
好家伙。
在你闵珪心中,无论张周在不在朝,反正以后有什么天灾人祸,一律往他头上赖就行了是吧?
这简直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党争而党争,简直叫不讲理。
皇帝都已经答应把张周革职还乡了,还是有人要把张周“置于死地”啊。
朱佑樘闻言不怒反笑,只是笑容有些凄凉,道:“诸位卿家,朕也觉得有趣,是否秉宽人离开京师,明天这奉天殿的大殿踏了,责任在他身上?后天太庙起火了,也怪秉宽?大后天江南水灾,也是他的罪责?哈哈……你们是不是说,甚至朕杀了他,把他埋在土里,以后再有什么天灾人祸,朕也要将他挫骨扬灰?可真到那时候,还有天灾……连灰都找不到了,朕再怎么怪他?”
这话就深具愤怒之意,而且是那种君臣不容的羞恼。
如果不是朱佑樘好脾气的话,或许当场就要直接爆发了。
闵珪也是铁了心,跪下来道:“陛下,方士不可用!还请陛下明鉴!”
“回答朕的问题!”朱佑樘怒而起身道,“除非朕怎样处置张秉宽,以后再有什么灾祸,你们才不会把此事怪罪到他头上?”
闵圭咬牙道:“杀之!”
“啊!”
这次彻底是朝野哗然。
这其实让朝中大臣意识到,很多人觉得,跟张周是一山不容二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攻击张周,也是非把张周逼死不可。
朱佑樘立在那,一脸冷峻之色道:“那以何理由?”
“天意!”闵珪高声道。
“好。”朱佑樘突然看着一旁的萧敬道,“昨日雹灾,有死伤的报告吗?”
萧敬道:“回陛下,因为提前预警及时,并未有人死伤的汇报。庄稼损失倒不少……”
此时的萧敬,也没想到闵珪居然这么绝,但他隐约之间还是想帮闵珪说句话的,意思是昨天的灾情损失还是很大的,也是天灾。
朱佑樘道:“昨天的天灾没有任何人死伤,你们却让朕以此来杀了示警的秉宽?”
“陛下!”户部尚书周经急忙走出来道,“示警的乃是吴昊。”
“是吗?”
朱佑樘厉声道,“传吴昊上殿!”
在场众大臣一听这话,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用不多时,吴昊就被锦衣卫给拎上来了,吴昊见到皇帝直接跪地道:“臣吴昊参见陛下。”
朱佑樘道:“朕问你,昨日的雹灾,是你推算的吗?”
“不……不是……是莱国公……”吴昊这会有点生无可恋。
我这都招谁惹谁了?
在场大臣这下都呆若木鸡了,当然少数人也是提前从傅瀚和屠滽那得知消息。
朱佑樘问道:“那朕问你,他为何不自己上报,而将此事告知于你?”
吴昊道:“那日莱国公来访,说是朝中诸多人参劾他,他也无心争论辩解,便想回南京安稳过几天清静日子,还说准备找寻灵丹妙药,以求能延年益寿……正好趁此机会……臣当时也不愿,但他说……是陛下吩咐他如此所言。”
“陛下?”刘健也走出来。
这会刘健是不得不出面了。
朱佑樘冷冷道:“是秉宽跟朕说,不想因为那些糟心事,引来朝堂的纷争,朕才恩准他回南京,也是朕鬼迷心窍,觉得他回去或能找寻一下灵丹妙药,连痘疮他都能治,朕也是有长生妄念之人。谁曾想……你们非但不领情,还以他所示警之灾,要将他置于死地!你们是想当乱臣贼子吗?来人,将闵珪下诏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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