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乡试结束。
众考生出考场,而阅卷才标识着开始,对张周来说,还要渡过几天内帘封闭的生活,等阅卷结束之后,到八月下旬,才能出贡院回家。
“这几天也没外面的消息。”
当晚刚跟几名同考官会面,坐下来吃了一顿饭,商议好来日阅卷的细则,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之后,张周突然觉得,这种封闭的生活或许并不太适合自己。
什么选拔人才的,好像并不是他的人生目标。
只需要知道历史上有什么人曾经做出过成绩,有这个潜质,然后在这个人尚未发迹之前任用起来,那就够了。
要到下层亲自去发现,这差事还是辛苦了一点。
还有就是自己是来追求跟前世不一样生活的,把自己关起来,做的事情再有意义,好像也跟自己来大明的初衷相违背。
“爷,这还有很多天才能出去呢,这里面吃得好住得也还行,就是不能出去,是挺闷的。”
刘贵感同身受一般。
刘贵也属于那种外向的人,以前也是为了养老娘出去跑一些散活,不肯干辛苦事的,不然也不会选择了跟投机取巧的张周。
张周道:“出去之后,安排你去打仗,你去吗?”
“小的哪懂得打仗?还是留在爷身边,跑跑腿就行了。”刘贵挠挠头。
在张周面前,他是一点都不避讳自己的无能,反正跟张周是相识于微末的,张周也了解他是什么人,不用装。
正说着,门口有杨廷和的声音传来:“蔡国公,不知可否进来谈谈事情?”
相比于张周在阅卷事情上的得过且过,杨廷和明显太重视这次的乡试阅卷了。
毕竟这是杨廷和守制回京之后,皇帝所委派给他的第一个差事,还是跟张周一起来完成,他也知道事情不能由自己做主,基本上每件事都来“请教”于张周。
这也跟在翰林院中的官职和地位,张周比他更高有关。
别看他杨廷和在翰林院的资历更深,但问题是张周升得更快,下级听上司的调遣,本来也天经地义,就算从贡院出去,回到翰林院体系,他杨廷和照样是下级。
“简单收拾一下,我要跟杨翰林谈事。明天鸡叫之前就叫我,早阅卷,早出场!”
……
……
内阁值房。
李东阳将一份本次顺天府乡试的三场考题汇总,列在纸面上,拿给刘健和谢迁看。
谢迁看完之后,笑盈盈道:“不像是张秉宽的性子,出题沉稳,倒像是杨介夫的手笔。”
大明官场中人,非常善于去揣摩他人的意思,拿到一份考题,他们都能分析这考题到底是张周所出的题目,还是杨廷和所出的题目,就好像人的性格和成长轨迹不同,从四书五经上截取段落都能有偏差。
李东阳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倒是有可能,三场下来都是张秉宽在出题,而杨介夫在考场内,能发出多大的声音?”
这是在提醒谢迁。
别忘了杨廷和现在是下级,且在入贡院当考官之前,皇帝还亲自召见过,明显是提醒过杨廷和,考场内一切以张周的意见为先。
在这种前提上,所有题目出自张周就不足为奇。
刘健显然对题目出自谁手,也没多大的兴致,放下写着题目的纸张道:“你们两家都有后生应考,尽可能不要去涉及考试之事,再者此番乃陛下以张秉宽选士,要的是个名。题目和阅卷的结果如何,本就不重,要是张秉宽真在考场内坏规矩,多半也会有人暗中透出风声,到时再参劾也不迟。”
谢迁道:“也是,谁出的题目,有何区别?但选出来的人,就未必是什么大才,要是一群酒囊饭袋,来年春闱一个个皆都落榜,岂不是贻笑大方?”
李东阳笑道:“于乔,话也别说得太早,要是以中也中了呢?”
这是在取笑谢迁,别等你儿子考不上,就说考官没水平,没把你儿子的才华识别出来。
万一你儿子也考上了,你说考官没水平,那岂不是也在说,你儿子就是你口中的那群“酒囊饭袋”?
谢迁撇撇嘴道:“以中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倒是宾之你家那位,这次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吧?”
“一样啊。”
李东阳也心生感慨。
一边在非议张周主持的考试可能有偏颇,一边自家有孩子在里面应考,就如同刘健所说的,既然你们两个人跟本次乡试有直接的利益牵扯,那还是少去议论为好。
否则,你们孩子不中,外界会说你们针对张秉宽是公报私仇。
就算你们孩子中了,别人也会说是张秉宽私相授受,给你们俩面子……明眼人,或是识大体的人,知道这事不可能,但难堵悠悠众生之口。
……
……
乾清宫。
朱佑樘也在端详朱厚照三场考试下来的文章,那感觉就叫一个……不忍直视。
“陛下,太子毕竟年少,这还是第一次做如此的文章,再说来,就算是贡院里应考的学子,也未必能写出这般的文章来。”萧敬也知道太子的文章太差劲,尽可能去给说和。
朱佑樘道:“或许是朕期许太深了吧。能做两篇四平八稳的文章,也算说得过去。这文章,应该是不能过童生考的吧?”
萧敬不好回答。
他又没主持过童生考,哪知道平时童生考的文章都是咋样的?
且宫里的太监,就算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研习过学问的,但相比于朝中那些以科举文章出身的文臣,学问也是差得很远。
萧敬就很清楚,别说是太子,就算是他自己去应考童生考,也未必能过关。
朱佑樘放下卷子,道:“等秉宽回来,给他瞧瞧。不过以朕的想法,就算是太子文章做得再好,但若是无悲天悯人之心,仍旧成就不了一番大业。文章是能选拔人才,但治国之事上,文章好坏也不能起到决定的作用,也只是作为参考罢了。”
“是。”萧敬应和。
“朝中文章写得好的,多也只是在翰林院中修书立做,朝务之事上多还要看做事的果决,还有做事的魄力。但茫茫众生中,如何将他们选出来?尽管文章取才,是有偏颇,但好歹也算是个标准,文章写得好的读书人,在治国上,总比那些文章差的人,出人才的机会要大吧?”
朱佑樘的话,显得很深刻。
连萧敬都在惊讶,看样子,皇帝对于华夏延续了上千年的科举,有很大的成见啊。
这是决定……改革选官用人的方法了?
“秉宽所设的研武堂,可说是一个创新,把优秀的武官,送到里面去学习,能力好的人派去重要的差事上,能力差的人就让他们去完成最基础的差事。以后科举之外,也可以这么用人,诸如开矿、冶铁,还有秉宽先前所说的,要修造铁路,那都是需要非一般的人才,光会读书,近乎是毫无作用的。”朱佑樘道。
萧敬问道:“那陛下,这些人选出来,是在朝中为官,还是说……给蔡国公谋职?”
朱佑樘起身道:“自然是要给他们派遣官职,有的人会说,这是朕任人唯亲,但选有特别一技之长的人出来当官,难道就不是唯才是用吗?秉宽用人,也就是朕在用人,换言之也是朝廷用人,秉宽想用的人,给他们官职,有何不可?”
萧敬道:“就怕朝中的臣僚,不会答应。”
朱佑樘面色转冷道:“如果什么事都听他们的,到现在大明一门新炮还没有,鞑靼人还是会隔三差五犯境,每次都要仓皇应对。甚至连百姓都吃不上一口安乐饭,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规矩吗?朕要的是国泰民安,不是守规矩!”
“是。”
萧敬显然不认同皇帝的观点。
但现在他也没有反驳的勇气了,给皇帝当近身的差事,难道不应该一切都听皇帝的?
“最近朕还打算到民间去走走,就在京城里转转,体察一下百姓的民生,看看京城的物价如何,是否如言官所上奏的那样,还有就是派人到各地去查看,是否有天灾人祸,而地方官没有上报的。朕也怕下面当官的欺上瞒下。别是朕以为天下一片和气升平,却是到头来,百姓还在过着艰难的日子,朕不忍心看到百姓有辛苦。”
“是,陛下。”
“还有,以后宫里也要再行节俭了。自从秉宽入朝以来,朕对于节俭之事,已经很久没强调过了。”
“回陛下,那是因为蔡国公给内府带来了不少额外的进项。”
“谁说不是呢?秉宽有本事啊,宫里上下现在基本都没说他闲话的,为什么?就在于人人都看到了成绩。本来户部的开销也减少了很多,但朝中人却对秉宽的印象很不好,就是在于秉宽帮皇宫解除对了帑币的依赖,这或是户部所不希望看到的。”
“陛下您多虑了。”
“不是朕多虑,而是朕早就看明白了一切。朕手头上闲钱多了,朝中人便会觉得,朕会乱来,他们没法挟制于朕。以往朕的确是觉得,这朝廷是臣子的朝廷,但现在看来,他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添乱的。”
话说到这里,朱佑樘也没再说下去。
但萧敬也是听明白了。
皇帝这是觉得,大臣可有可无,只要有他的秉宽一个人,似乎大明朝廷都可以将别的大臣给赶走。
这是何等的偏心?
萧敬心中一边在感慨张周有何魔力,一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皇帝看到了张周出现后,给大明军事和财政上所带来的极大改变,才会对此印象根深蒂固,无论朝中文臣做什么,也比不上张周的一根毫毛。
……
……
东厂。
李璋端坐着,由牟斌将一份详细的案宗,放到他面前。
“李公公,这是按照目前案犯的口供,所定好的方略,只等回头给蔡国公审查之后,没问题就可以上报于陛下。”
在张周于贡院主持乡试这段时间,锦衣卫也没闲着。
永平府的案子已经拖了两个月,地方上都开始有了不和谐的声音,牟斌也是加紧给出方略,这样只需要张周点头就行,如此一来就算回头被发现判决有大问题,也完全可以由锦衣卫把罪名给担下来。
这是充分为张周着想。
李璋道:“之前是十二家,现在怎么就剩下四家了。”
牟斌问道:“公公您是觉得,少了点?”
“怎么也要留个四五家,蔡国公在朝堂上费了那么多的口舌,难道不该加几家吗?”李璋的意思,本来四家也够了。
但谁让张周在朝上掌握了那么大的主动权?
一口出卖军械物资,还有造炮的图纸和工艺,就让张周完全占据了主动,连那些反对他的大臣都没话说。
局面如此大好,还要在定罪上退让到这地步,就有点没必要了。
牟斌道:“多加几家,就怕事大了,不好收场。”
李璋侧目看着牟斌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着畏畏缩缩了?”
“卑职无能。”牟斌赶紧认错。
李璋道:“虽说永平府地方上的这些大户,多都跟蓟镇的巡抚刘宇递过话,说是可以捐助钱粮给船厂,但查封的人家,就不是捐不捐的,而是一并抄没便可。蔡国公这两年办了不少的事,却说现在用银子的地方也越来越多,难道我们不该替他分忧吗?”
“那就是……多抄几家?”牟斌咽口唾沫。
这真是让人羡慕。
本来锦衣卫也想干这种事,把地方大户的家财变成自己的,这次的事情就缘起于锦衣卫跟地方上的矛盾。
可现在锦衣卫就算是抄了这些大户,财货还是要转交给张周。
李璋点头道:“就当是咱家给蔡国公送上一份见面礼,行不行?”
“是。”
牟斌心里自然有些不情愿。
怎么好事都让你李璋给占了?
“你们锦衣卫的五万两,一文不少,还是你们的,除此之外也不要再贪心了,下面只要人人分到好处,也就够了。本来蔡国公在开矿的时候,不也分了你们不少吗?”
李璋道,“蔡国公出贡院之后,咱家要亲自去迎接。这就当是见面礼。你再整理一下,至于细节,不用在这里写得太清楚。这都是为了应付朝中大臣的说辞,其实不用列得太清楚,陛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案宗什么的,都是糊弄人的。
皇帝知道是怎么回事,张周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也就行了。
还要跟大臣解释那么多干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