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京城官场一片萧索。
因为还在正旦放假之中,很多衙门都没开,即便开启的衙门所值守的人也不多,要说朝廷有什么衙门是不可或缺的,还真没有,就好像没有这些衙门的时候,大明朝在运转上也不会出现什么偏差,反倒因为京城六部等衙门对事务的干涉,会令大明内部产生一些不安定因素。
正月十二。
这天是户部衙门重开的日子,十天假期结束,佀钟到户部第一天,就把手头上的事情做了整理。
他没有打算去请示刘健或李东阳,这换了以前,有什么事……尤其涉及到军政的,一定要先去问问刘健和李东阳的意见,他们在东江米巷的院子就是朝中六部尚书、侍郎最常去的地方。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除了增加了上听处,内阁在权力上也得到了进一步的限制,谢迁的案子决定了内阁对于六部的管辖权彻底失去,六部再不用像弘治初年一样,有什么事都要去问内阁的意见。
但这天快散工时,李东阳还是亲自找到了户部来。
你不去找我,我就亲自来找你,总归这事我们内阁还非干涉不可,你们想脱离控制也没那么容易。
“辽东的战事已经开启,陛下虽未临朝,却在辽东请求调拨钱粮的奏疏上做了批阅,现在已发到户部,要调拨粮食十六万石,这还是初步调过去作为征调之用,地方上的钱粮,会有蓟州和辽东两处进行筹措,同时山东等地也在调运钱粮,从海上往北运……”
佀钟自然是要给李东阳面子的。
你来问,我就告诉你现在的情况,户部不是不想左右一切,但来自于皇命,我们户部也不好说什么。
李东阳问道:“京储调多少?”
“就是十六万石,若是能从通州调拨一批,从京仓储备中或只需要调拨十二万石,目前还在协调,如今运河两岸的粮仓倒是满盈,不过现在不敢派人去查,一旦发现有疏漏,只怕在辽东有战事发生时,会影响军心稳定。”
佀钟说着,把户部目前所总结的钱粮仓储情况,交给李东阳查阅。
但李东阳显然没心思去看,他对于各处的存粮多寡,基本还是有数的。
佀钟似乎想到李东阳会问什么,主动道:“港口那边,陛下也只是在去年冬天下了一道旨意,让调六万石粮食过去,但事情已经被拖着,到现在还没调。用银方面,是从内府内库调拨,从海外得回银上百万两,至今有不小的开销,具体用在何处,这只有内官才能知晓。”
李东阳道:“既然修造港口、造船这两件事,能从内府来调拨钱粮,为什么打辽东这一战,就非从户部来调?”
“啊?”
佀钟吓了一跳。
在这件事上,佀钟是很忌惮的。
因为谢迁的罪名中还有一条,就是阻碍朝廷调拨钱粮,有碍西北用兵等事,说白了就是之前把内阁阻碍户部调动钱粮给张懋这件事的罪过,迁到了谢迁一人之身。
佀钟也没想到,西北的事刚结束没多久,现在辽东要打仗,内阁又要出面给找麻烦。
李东阳冷冷道:“辽东的战事,不过是地方上与女真人的一点磨擦,绝谈不上声势浩大,而兵部在此事上明显是小题大做。从各处征调了不下十万兵马去辽东,有何意义?各路兵马需要养护,将士们需要衣食住行,马匹需要草料,这些都是庞大的开支。现在索要十六万石粮食事小,等这口子开了,接下来可能就是一百六十万石,到时京储能调出这么多粮食吗?”
佀钟道:“箭在弦上。”
没有把话说太透,意思是,兵马都已经调出去了,难道现在要把粮草什么的给抽了?
这不是什么釜底抽薪,简直是在要辽东将士的命。
李东阳道:“上元节之后,陛下临朝,此事必须要在朝上提出。陛下既想在西北与蒙古鞑靼人用兵,又想在辽东开启战端,这几年下来战事就未曾休过,难道不考虑各处百姓的安居?不必要的战事,能免则免。”
佀钟道:“李阁老的意思是?”
李东阳态度冷漠道:“女真人,尤其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他们已筋疲力竭,要不是先前兵部非执意在辽东用兵,他们也无犯上作乱之心,如今应该以怀柔政策为主。”
佀钟叹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女真人安置到云南等处,只怕女真人不会答应。”
李东阳皱眉道:“辽西等处,都近乎于蛮荒,再往北,是奴儿干都司等未曾驻兵养民之处,为何不能将女真人北迁或是留于原处?若非要激化女真人的逆反,那辽东等地或是未来几十年都会有战乱。我也不知道,张秉宽到底是要图什么……”
佀钟提醒道:“辽东之策,乃圣上所定,若说这是兵部尚书一人所定,只怕会有些偏颇。”
“你我都心知肚明究竟是怎回事。”李东阳语气冰冷,大概他感觉到佀钟现在跟内阁也已经貌合神离,不然为什么有事不主动去找,还要他亲自上门来?
佀钟道:“钱粮调配,户部目前还在配合进行,先行调走了一波钱粮,若是要拖延几日……其实也不难,就怕陛下再下旨垂询。若要等到上元节之后,朝上提出来,光以户部来提,只怕收效甚微。”
意思是,这事我们户部做不了主,也别拿我们户部当枪使。
李东阳道:“你放心,这事只要先做暂缓,上元节之后,会有人与陛下据理力争,你只需将户部的困难,如实上报便可。”
……
……
佀钟无奈,只能暂时压下部分钱粮的外调。
而户部右侍郎陆完听说此事之后,心急火燎跑来找佀钟,问询钱粮的调度为什么不及时。
户部衙门内,陆完的口气也非常强硬:“耽搁一日,就可能会令辽东将士断粮,若拖个三五七日,只怕行军都会大受影响,将士们受冻挨饿,到时女真人伺机杀出,敢问户部是能承担此责任吗?”
佀钟道:“你先莫要着急,一次从京城外调这么多粮食,总要一些时间。”
陆完冷声道:“我看不是准备不充分,而是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吧?佀尚书,您应该知晓谢阁老的过错在何处,先前陛下可是没有追究户部在那件事上的责任,若今日还要再有迟延之事,只怕陛下不会充耳不闻的。”
“你……”
佀钟本想说,你怎么能威胁我呢?
但想到,人家虽然只是个户部侍郎,但已经是值守上听处大臣,且这衙门逐渐得到皇帝的器重。
且皇帝之前在朝堂上也把规矩点明了,就是有战事发生时,上听处负责一切事务的呈报和处理,也就是说在军政事务上,内阁是没有任何管辖权的,反倒是上听处可以作为战时对皇帝顾问,并承担很多事务。
陆完道:“若是有人授意,要等到朝上再议,那就要延迟四五日,且还不确定上元节之后陛下是否马上临朝。最近陛下的躬体是否有恙,宫里也没传出消息来。”
“这倒是。”佀钟也发现这问题有漏洞。
说是可以等到正月十六,等皇帝上朝之后,朝上再做争论。
可要是皇帝不上朝呢?
这件事总不能一直拖着吧?毕竟皇命是已经下达的。
陆完也没有把矛盾挑破,反倒是用心劝说道:“这批钱粮,看似不多,但也能让将士们坚持数日,各处的钱粮调配必须要有序进行,若只有京师这路粮食没运过去,责任就只能在户部。要知道山东等地,陛下一早下旨去调运,且还有蔡国公等人在监督,不会出大的偏差。”
“你在说什么?”佀钟道,“兵部岂有权力调动钱粮?”
陆完道:“那户部有权力调遣港口那边的船只?还是调动那边的钱粮辎重等?都已经运到港口,随时都会起运。户部现在已很尴尬,若是下一步,陛下觉得户部非要攥在手中,那户部到底以后谁来做主?”
佀钟皱眉道:“你是想说,陛下要撤了我的职,甚至将我入罪?”
“佀尚书,你现在做的,看似是在顺应那些阁老的意愿,其实却是违逆陛下之意,这要不出事还好……若我是辽东巡抚,我就会跟陛下上奏要粮,将地方将士说得已苦不堪言,陛下便有理由拿到朝上去说……到时吃亏的是谁?是内阁几位阁老吗?还不是要户部的人来承担恶果?”
佀钟沉默了。
想想也是。
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背黑锅的一定是执行层而不是决策层,人家刘健和李东阳是可以轻易免责的。
像能把谢迁这样给拎出来,情况毕竟少见,现在李东阳都不会留下任何纸面上的证据,谁安排过户部做事?你佀钟明知道直属皇帝统辖,为什么要听内阁的?当你说出是内阁安排你这么做的时候,你本身就犯罪了。
“粮食必须要调。”陆完道,“事可以等调出去之后,再跟陛下据理力争,那都是后话。若是因粮食延迟而出事,谁都承担不了这责任。还请佀尚书三思。”
佀钟抬头看了看陆完,想到手上所握着的权力,便感觉到头大。
最后他还是甩甩袖道:“最近我身体欠佳,事由你来定,等我休养几日回来时,希望事情已经解决!”
显然佀钟也觉得陆完说得有道理,但他不能“负了”李东阳的嘱托,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调粮的事,交给侍郎陆完来进行,而他则选择逃避。
……
……
粮食继续调拨,虽然延迟了一日,但总体问题不大。
而刘健和李东阳那边则没收到什么消息,毕竟直接跟他们对接的,都是尚书侍郎等官员,京师仓储在调拨粮食,这件事是无须跟阁老直接汇报的,且内阁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眼线去盯着。
再就是,李东阳也觉得佀钟作为传统文臣,不可能会辜负他的信任。
既然当面都已经把事说定了,那就等着朝堂上跟皇帝据理力争就行了,完全不必要去担心佀钟会反水。
但事情恰恰就是那么不可控……
在于现在内阁对朝堂的控制力,已经很低了,还有就是内阁现在所做出的很多决策,都跟皇帝的意见是相悖的,且皇帝现在丝毫不给内阁面子,连阁老说抓就抓。
当内阁跟皇帝意见不统一时,皇帝也不再顾念什么师生情谊,或是什么朝堂稳定,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吃了亏还要隐忍不发……现在的皇帝已经很强势了。
佀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很识趣听取了陆完的意见。
正月十四时,在内阁值房,李东阳还在信誓旦旦跟刘健说,这件事完全在控制之列。
可当散工之后,当李东阳要去兵部那边,找兵部两位侍郎谈谈辽东用兵的事,准备在正月十六朝议上拉两个兵部侍郎一起反对辽东用兵,却见到马文升匆匆而来。
马文升道:“宾之,你不是说,先把户部调粮的事给缓下来?为何事情却未有任何的迟缓?”
“什么?”李东阳皱眉。
“粮食这几天都已经调出去了,都是走陆路往港口而去,说是要从海上运到辽东,这事你不知道?”马文升也觉得惊奇。
你李东阳控制局面,就是这么控制的?
李东阳道:“马部堂,您是怎么知晓的?”
显然李东阳是不相信的。
马文升叹道:“我是不知的,却是连身在宣府的巡抚都已知晓有这回事,你猜我是如何知晓的?京师粮食调运,关乎到西北的钱粮调运,宣府作为粮仓,也会有户部的公文下达……没人跟你说吗?”
李东阳一怔。
他这才想到,宣府巡抚刘大夏是马文升举荐上来的,且刘大夏在管理财政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结果就是,短短几天时间,刘大夏都得知情况,并及时传递到京师来,反倒是他这个人在京城阁老却对此完全不知情。
“户部到底是要作甚?”李东阳气愤不已。
马文升叹道:“那位尚书,听说已经病休了,左侍郎人在三边,右侍郎人在上听处,却是上听处那位右侍郎在办理此事。只怕你找去户部,也是徒劳,因为……唉!陛下要用兵,还是不要强行阻碍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