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卫青坐上了霍去病的副驾驶。
霍去病一脚轰开油门,随口道:
“舅舅,您今天怎么不开口要了那李广利的命呢?”
卫青笑了笑,道:
“陛下都已经做出裁决了,这种时候再去抗议,只能增加陛下对我们的不满。”
“下次你要少做。”
霍去病哼了一声,道:
“我以前也没少做过这种事情,你那时候怎么不说我?”
卫青缓缓摇头道:
“那时候太子殿下还是很受陛下喜爱的。”
“连儿子对皇帝来说都是可以被随时放弃的对象,更何况是你一个侄儿?”
“去病,不要高估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霍去病闷闷地应了一声,一脚下去,汽车带着巨大的轰鸣声,离开皇宫。
坐在后座的霍光若有所思。
李广利和江充一起乘坐马车,注视着霍去病汽车绝尘而去。
“这个冠军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竟然在咆哮宫廷!”
“汽车咆哮宫廷应该是不会被治罪的,侯爷。”
听着江充的提醒,李广利闷哼一声。
“看到霍去病这嚣张的样子,我心里就不高兴!”
江充安慰道:
“今天陛下不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吗?”
“侯爷在陛下心中还是很得到信任的,这其实是好事。”
李广利表情凝重地说道:
“今天的事情当然是过去了,可是将来呢?”
“那金幕视频还在继续播放着呢,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江充也有些头痛,试探性地开口道:
“侯爷,你觉得你在金幕中还会继续打败仗吗?”
李广利没好气地瞪了江充一眼。
“我怎么知道?还有,也不仅仅是我,你江充就一定不会出现在金幕里了?”
“义纵、郅都、咸宣那些家伙全部都出场了,若是你江大人也在金幕里做了什么恶事,那咱们两个可就要被一锅端了。”
这下子,江充越发头疼了,忍不住感慨一句。
“这金幕怎么就把陛下弄成了被盘点的败家子呢?”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片刻,江充道:
“是该想想办法了。”
“嗯,就在这几天。”
李广利看向江充。
“你有办法搞定霍去病了?”
冠军侯霍去病虽然锋芒毕露,说话非常耿直,但没有犯过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想扳倒霍去病,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江充露齿一笑。
“侯爷,有些时候你要跳出思维定势,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破局的方法。”
金幕中,视频继续播放着。
“李广利,你!”
刘彻看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李广利,气得破口大骂。
“你这混账东西,竟然被匈奴单于堵住了?”
“李陵用命给你创造的机会,你就这么白白浪费?”
刘彻这叫一个气啊。
李陵那边都已经超额完成了拖延且鞮侯单于的任务,甚至都把且鞮侯单于和诸多匈奴大臣将军心态搞到怀疑人生了。
李广利竟然没有抓住这个绝佳良机快进快出,反而被千里迢迢赶来的且鞮侯单于堵住了!
这是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失败。
李广利瑟瑟发抖,连连磕头。
“臣有罪!”
为李广利说情的人不少。
丞相刘屈氂就开口道:
“陛下,海西侯面对数倍敌人,失败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海西侯在面对右贤王时也曾经战而胜之。”
“眼下国朝出兵不利,不宜斩杀大将,还请陛下明察。”
刘屈氂和李广利属于儿女亲家,两人关系非常密切。
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皇帝刘彻的侄儿。
他原本是涿郡太守,在上一任丞相公孙贺被捕下狱死去后,李广利大力推荐儿女亲家刘屈氂出任丞相,如今刘屈氂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在刘屈氂的带动下,李广利之前于朝中培植的各种人脉也都纷纷开口求情。
刘彻虽然盛怒,在权衡利弊之下,也仅仅是罚没了李广利的一半食邑。
赵充国和上官桀等高级将军都被惩罚,中低层的军官和士兵们则免除惩罚,但也没有奖励。
【刘彻并没想到,他听到的坏消息还远远不止这一个。】
苍茫的大雪中,一匹马载着马上骑士,从漠北而来,进入受降城中。
受降城里坐镇的主将公孙敖接见了这名骑士,得知了一个极为震惊的消息。
即便是在严冬,这个消息也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长安。
刘彻正在赏雪。
大雪纷纷,地面银装素裹。
对老百姓来说,这是极为难熬的严寒。
对刘彻来说,这是一年一度的雪景。
让人温上一壶酒暖暖身子,享受着年轻嫔妃的玉手按摩,还有温暖的火炉,热腾腾的食物。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些要更享受的呢?
脚步声响起,霍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陛下,受降城刚刚送来的十万火急消息!”
刘彻怔了一下,接过情报。
这一看,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阴沉。
“李陵竟然没死,还投降了匈奴人?”
“混账,这个混账东西!”
【李陵投降的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刘彻耳中。】
刘彻大怒之下,立刻召来了负责送地图到长安城的李陵部下陈步乐。
陈步乐无言以对,只能选择自杀。
刘彻又将这件事情拿到朝会上讨论。
丞相刘屈氂怒发冲冠,道:
“李陵身为华夏将军却为了苟活而投降匈奴,实在是无信无义之人。”
李广利也道:
“臣虽败,宁死不降匈奴,李陵此举,臣不齿也!”
【打了败仗的李广利正好碰到李陵这个可以转移注意力的替罪羊,发动所有势力对李陵进行攻讦。】
朝中的文武百官,当然也不乏和李陵平日交好之人。
但此刻面对叛国这个原则性问题,没有任何人敢给李陵说一句好话,全部都在抨击李陵。
刘彻越发恼怒,破口大骂。
“李陵这个叛徒,朕要诛他全族!”
众人纷纷表示陛下圣明。
眼看这道族诛李家的圣旨就要颁布下去,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陛下,还请三思!”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说话之人是太史令司马迁。
刘彻冷冷地开口道:
“司马迁,事到如今,你还要为李陵说情?”
司马迁躬身道:
“陛下,臣只是想要说一些心里话。”
“李陵服侍母亲孝顺,对士卒讲信义,常奋不顾身以赴国家危难,是真正的国士。”
“如今他一次战败,那些为保全身家性命的臣下便攻其一点而不计其余,实在令人痛心!“
“况且李陵提兵不满五千,深入匈奴腹地,搏杀数万之师,敌人被打死打伤无数。他转战千里,矢尽道穷,战士们赤手空拳,顶着敌人的箭雨仍殊死搏斗奋勇杀敌,得到部下以死效命,就是古时的名将也不过如此。”
“他虽身陷重围而战败,但他杀死杀伤敌人的战绩也足以传扬天下。他之所以不死,是想立功赎罪以报效朝廷。”
“还请陛下明鉴!”
说完,司马迁再度行礼,恳请刘彻。
然而,此刻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刘彻压根就听不进司马迁的话。
刘彻冷笑道:
“按照你的这番话,李陵战败并不是李陵的责任,反倒应该是朝廷和朕的责任了?”
“司马迁,你好大的胆子!”
“来人,把这敢为叛徒说话的贼子下狱!”
【司马迁被捕下狱,后被判为腐刑。】
所谓腐刑,就是被阉割,沦为阉人。
按照之前刘彻的制度,无论是任何刑罚,都可以交钱免罪。
李陵的祖父李广第一次全军覆没后,就是交钱免除了死罪,贬为庶民。
但问题来了。
司马迁没钱!
作为一名秉公直笔,家风端正的大汉官员,司马迁这一家代代都是清廉无比,严于律己。
要免罪的那一大笔钱财,司马家根本就拿不出来。
换做平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司马家代代都是太史令,在朝中当然也有自己的人脉。
只要去借来足够的钱交上去,今后慢慢偿还也就是了。
可司马迁犯的事太大了。
他竟然为了背叛大汉的叛徒李陵说话!
那些司马家的人脉贵族官员,根本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借钱给司马迁。
借点钱当然是小事,可万一因为这件事情被刘彻迁怒,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司马迁最终也没有能借到钱。
于是司马迁就变成了一个阉人。
【腐刑对当时的任何一个士人来说,都是极为难堪的羞辱。】
行刑结束之后,司马迁回到家中,脸色惨白。
“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司马迁瞒着家人,在自己的书房横梁上吊起三尺白绫,打算自杀。
就在他准备把脖子伸进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自己书桌上摊开的一篇简牍。
简牍的右上角清楚地写明了标题。
《始皇本纪》。
这是未完成的《史记》原稿。
司马迁死死地盯着《史记》,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
“我一死何妨,若不完成此书,如何去九泉之下面对父亲!”
司马迁将白绫解下,一瘸一拐,重新坐回了桌案面前,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坚定地开始研墨。
【司马迁遭受腐刑,从此深居简出,不再对外来往。】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爱护颜面,并没有人感到意外。】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受打扰的司马迁发奋着述,终于在数年后完成了《史记》的写作。】
【华夏历史记载的全新一页,由此开启。】
看到这里,历朝历代的皇帝也不由感慨。
【明太祖朱元璋:《史记》是华夏真正的瑰宝,若无太史公的记载传承,许多历史上的事迹就真的不为人知了。】
【宋太祖赵匡胤:司马迁受腐刑,是其个人的耻辱,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华夏的幸运。】
《史记》的意义,不单单是一本史书这么简单。
之前的各国史书,大多记载的都是各自君主的事迹。
就比如《竹书纪年》,讲的就是晋国、魏国国君怎么对外交往,怎么发动战争,怎么治理国内。
但对同时代的其他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除非是正好和晋国、魏国有关联,又或者是震惊天下的超级大事件,不然是不会被写上去的。
这样的史书,更类似于后世皇帝的《起居注》。
而《史记》别开生面,以“本纪”“世家”“列传”等方式,详细记载了从春秋战国时代到秦朝、汉朝重要人物的一生。
诸多重要人物相互间的命运交织,便将一幅当时华夏世界演变的画卷完整地展开在了后世读者的面前,让后世的华夏子孙真正明白了那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涌现了哪些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
《史记》,是华夏乃至整个世界第一本完整记录了一个时代整体风貌,人物性格,国家命运的历史书籍。
至于西方的那些所谓的“史书”,只要认真阅读一下就会发现,都是类似于《山海经》之类的神话故事,压根就和真实的历史扯不上多少关系。
司马迁虽非皇帝,也不曾改变过当时汉朝任何人的命令,无法阻止刘彻对李陵的怒火,甚至连保证自己作为男人的身体完整都做不到。
但司马迁做到了任何一个华夏千古大帝都未曾做到的事情。
传承。
正是在司马迁的激励下,一代代史家前赴后继,到后来连皇帝都参与其中。
最终,二十四部煌煌史书,无数民间学者编写的野史加在一起,造就了华夏历史的传承。
有传承,才有根。
华夏的根基,就在这一行行文字之中,从一个人传承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薪火相传。
这就是司马迁对华夏的巨大贡献。
太史公,注定永垂不朽!
大汉世界中,汉武帝呼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史记》成书的真相。”
“难怪……”
汉武帝终于明白了,在和其他世界线的刘氏后代皇帝交流中,刘秀、刘备等人为何总是对《史记》之事含糊其辞。
子不言父过,子孙不言祖宗之过。
这种事情,刘氏子孙们又怎么好意思说给汉武帝听呢?
汉武帝开口道:
“司马迁呢?”
丞相公孙贺忙道:
“回陛下,司马迁此刻应该还在太史官署中主持《史记》的编撰呢。”
这几天的公孙贺其实很惶恐。
在金幕上,公孙贺居然看到了自己下狱,被刘屈氂替代的消息!
再结合之前金幕视频中播放的内容,公孙贺基本可以肯定,历史上的自己九成九在监狱中死翘翘了。
这让公孙贺怎么不慌?
汉武帝却没有注意到公孙贺语气中的情绪,而是微微点头道:
“明白了,传令下去,赏司马迁黄金一千镒,升为侍中,仍兼领太史令,继续负责编撰《史记》。”
金幕中,视频继续播放着。
镜头中,出现了一个牧羊人。
苏武。
苏武坐在树桩上,手里拿着一根节杖。
那是皇帝刘彻交给苏武,象征着大汉使者身份的节杖。
在不远处,二十头公羊正在悠闲地吃着草。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北海的严寒并没有杀死苏武。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开始破损,但他的眼神依旧明亮。
一阵马蹄声响起,苏武微微抬头,看到李陵带着一队骑兵过来。
苏武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露出惊喜的表情。
“李大人,你……”
苏武目光落在了李陵身上,表情突然凝固。
此刻的李陵,竟然浑身上下,包括发型在内都是纯正的匈奴人打扮。
苏武脸色立刻变得阴沉,重新坐回了木桩上。
李陵来到苏武面前,跳下马,明显有些尴尬地行礼。
“苏兄,好久不见。”
苏武冷冷地开口道:
“你投降了匈奴?”
李陵越发赧然。
在得知苏武没有投降被放逐到北海后,李陵心中最多的情绪就是羞愧。
李陵并不敢来见苏武,但在且鞮侯单于的一再命令下,李陵还是来了。
李陵对着左右随从道:
“去摆设宴席,我等会要和苏大人喝几杯。”
随从们很快离开,手脚麻利地在附近弄起一座比苏武的小木屋豪华百倍的帐篷,布设宴席。
只剩下李陵和苏武两人。
两人都曾经出任侍中多年,虽也算不上至交好友,但也是绝对的老熟人。
苏武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对李陵道:
“我乃汉臣,尔乃汉贼,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请回吧。”
李陵默然半响,坐在苏武旁边的木桩上,道:
“陵并非自我开脱,但……苏兄,听听我的故事吧。”
李陵也不管苏武究竟听没听,自顾自地,将出征浚稽山,激战单于主力,最终投降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知了苏武。
这一说就是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夜色渐黑,苏武站了起来,将羊群赶回了羊圈。
“右校王,宴席已经准备好了。”一名匈奴随从过来汇报。
李陵尴尬地跟着苏武,几次想要开口邀请苏武,却又不敢。
苏武伸手将羊圈的门关上,用绳子打了一个结,转过身来。
“走,喝酒去。”
“啊?”李陵大感惊讶。
苏武看了一眼李陵,平静道:
“你投降,情有可原,我不怪你。”
“我乃大汉使者,本该和单于坐饮。”
“今日看在五千大汉勇士的份上,赏你一次光。”
李陵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多谢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