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豹子都一路西逃,虽丢了不少财货在营中,好在军械马匹损伤不大,乘乱甚至还卷了中军、辎重营不少逃散的畜牲。最要紧是豹子都建制完整,主力皆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凡事有喜有忧,老刘损失惨重,豹都却连个皮毛都没擦破,不好看呐。
前脚入城,刘帅的使者后脚便到,传大李前去军议。
做贼心虚的众人一把拉住老大,皆道:“去不得。”此次作壁上观,李老三就是始作俑者,心下最虚,拉着大哥道:“大兄,龙不可离渊,虎不出山林。刘帅损失甚巨,恐并我军。”都是卢龙好儿郎,谁能比谁缺根弦。
“怕甚?”李崇文深知刘仁恭此时是只病猫,入城前斥候回报,前面跑回来只区区不到二千人,原先留在城里的多为羸弱,等于此刻城中不到三千可用之兵,一半都是他李大的人马,尤以他的豹都建制最完整,战力最强横。李大跟着也就有点嚣张,挑眉顾盼左右道,“蔚州死地,正是同舟共济之时,他敢乱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三郎继续劝阻。
“是啊。”经了幽州城下的挫折,众人对李三郎这个小心驶得万年船都很信服。谁敢说刘仁恭不会狗急跳墙呢。
李三咬牙道:“阿兄,推说路上受了风寒。我去。”
弟弟要为自己顶缸,李崇文一手轻抚其肩,又环顾众人,道:“三郎勿忧。这样。郑郎,带上你郑字队随我去军议。秦郎,张郎,三郎,你等在此主持大局。若……若……大李心念数转,道,“万一有变,秦郎你来做主。这千余儿郎就托付诸位了。”说着躬身一揖到地。
众将亦忙回礼。
郑哥非常实在,抓紧在里面套了锁甲,又外挂一套精铁的明光甲,大几十斤铁皮上身。腰悬钢刀,怀揣短刃,两边靴里亦各塞进一把短刃。这才领着本队五十甲士,护送李大去往行辕。
刘仁恭的行辕位在安边城的西北角,大门口站着数名军士披甲执槊。看有许多甲士涌来,踩得一阵地动山摇,卫兵很是紧张。郑队头一伸手,刘三哥挂着一身铁叶哗啦啦跑上前面交涉,笑呵呵道:“李什将奉命前来,烦请通传。”
几个军士紧张归紧张,架子终究不垮,强做鼻孔朝天状,一小校道:“刘帅有令,李什将来到,便请里面说话。”刘三拱拱手,就打算进门领路,却被两个门卫拦下:“且慢。李什将入内,尔等在此等候。”
黑哥一见,还管你这个,不等分说,冲前一掌劈翻了装腔的这厮,倒在地上口鼻窜血。怒道:“狗杂碎,滚。”虎躯一挺,顶开卫兵,护着李什将里走。奶奶地,城里一半精锐在手,怕个鸟。百多年来,卢龙兵杀节帅都杀出传统了,还在你个连节帅都不是的病猫么。
李崇文默默不语,低头进了行辕。
豹子都在安边城里是有一号的精锐,郑二的郑字队更是凶名在外。敲诈单无敌,仓库闹事打卫兵,劣迹斑斑呐。士卒们看这群丘八杀气腾腾,哪敢招惹,有几个连滚带爬在前报信,剩下的跟在后头倒似护送一般。
李大皆做不见。
再一转,到堂外。还是几个军卒站岗,慌慌张张上来阻路。二哥打眼观瞧,一张熟脸也无,这次也不用刘三去交涉了,在李大前面把虎躯一横,道:“李什将奉刘帅令军议,你等闪开。”上来一卒,眼看屠子哥形象猛恶,奈何职责所在,硬着头皮哆哆嗦嗦说道:“副将以上可入。”意思你郑哥一个队头,就不能进。李崇文趋前一步,指指郑哥,道:“此乃郑副将。”又对老黑道,“令彼等在此等候,郑郎你随我来。”
这又升了这是?郑屠子还来不及细想,抓紧对舅哥道:“交给你了。”用鼻孔歪歪卫兵,给张铁匠递了一个眼神。张舅哥心领神会。卫兵又说要李崇文、郑守义解下武器,郑哥再次翻脸,把硕大的身躯一挤,仍将面前的小喽啰撞开,李崇文则目不斜视地踏步而去。
他俩刚走,老铁匠暴起发难,缴了卫兵刀枪,自己站起岗来。
来到一座大屋前,半敞着朝阳的一面门窗,十分亮堂。刘仁恭端坐正中,两边面孔都很熟悉。刘守文身着军袍神色平静。单无敌一身披挂,眉间略显紧张。刘雁郎垂头丧气。刘守光则是一脸血污,发乱甲损的,也不知几日没有清洗,这是做给谁看?
李崇文寻到空给自己的坐垫坐下,就在刘雁郎与单无敌中间。二哥端立在他身后,左手落落大方地搭在腰间横刀柄上,把一双虎目看了堂内众人一圈。
从前李大有时自己来,带李三郎也来过,秦光弼、张德也都是熟面孔,但今天立了这么个黑脸汉子,真是颇显不同。刘仁恭当然认得这黑厮,却故作不知,道:“这位是?”
“刘帅,此乃郑队正。一向作战英勇,屡立功勋,从伙长到队头,俺想提拔他做个副将,正巧今日带来请刘帅过目。”李崇文恭敬答道。升副将,李崇文自己做不了主,本该层层上报找节度使走程序,现在么,肯定是用不着了。
刘仁恭十分威严地点点头,道:“哦,郑队正。善哉。”
郑哥微微颔首,算是有礼,黑手却片刻不离刀柄。心里在想,善,善个屁。夸我敲了单哥一笔么,还是善在俺闹仓库打守军。想到这里,他不自主就往边上单可及看去,正巧单哥儿也扭头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有些尴尬。
刘仁恭道:“人齐了。”看向刘守光,道,“你自己说吧。”刘二面色憔悴,道:“那夜,匡筹以民夫出城,假意劳军,孩儿大意,未能识破歹人奸计。父帅,孩儿无能,误了大事,请领军法。”刘仁恭怒道:“竖子。数千儿郎饮恨,军法?来人,拖出去斩了。”
刘守文忙扑出来道:“父帅。匡筹包藏祸心,不能全怪二郎。再说彼时军心骄狂,亦当有此败。现下东有匡筹,西有河东,安边已成死地,数千将士命在一线,正当上下同心共度危难。请父帅收回成命,允他戴罪立功。”
其余众将皆俯身道:“请军使收回成命。”连大李也跟着拜了,堂内唯郑哥孤零零扶刀而立,造型非常突兀。心曰,要杀早杀了,奶奶地这是做给谁看。回想起与小刘相处的点滴,郑二其实颇有些感触。
刘仁恭目珠数转,道:“且留他一命,五十鞭,不许再劝。”
这次果无人劝。上来几个军士,拉着刘公子去了。
刘大又道:“父帅。那我军当如何行止?”
刘仁恭轻抚额角,道:“咳。我心中烦乱,亦无定计,议一议吧。”
堂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鞭响。过得片刻,刘守光鞭子抽完被人抬回,背上遍布鞭痕血迹,无法端坐,只好趴在坐垫上。但这刘二真是耐不住寂寞,还要仰着脑袋道:“去草原吧。我军仍有三千甲士,城中甲仗军资不缺,凑凑四五千骑不在话下。才开春,熬了一冬,胡儿马匹羸弱,我军兵精甲利,破之必矣。去营州,那边有军寨可供安身,各寨兵少,逐一收服,数月可得万余大军。待幽州有隙,便可挥军南下。
独眼龙当年就在鞑靼那里捡了条命,我军怎就不能?秃头蛮各不统属,最强之迭剌部至多不过万骑,皆牧人尔,何足道哉。待收其部众,震慑余者,秃头蛮不足为惧矣。奚人一盘散沙,室韦无胆,更不在话下。
父帅总说幽州坐南望北,不可不重视胡儿。若得幽州,自然是以南驭北,如今也不过倒个个,先北取胡儿,再南谋幽州。匡筹识浅,此番只因天时不在我军,哼,但他想坐稳卢龙,休想。”
刘雁郎亦道:“唉。我闻塞北诸寨堡近来屡被抽调入关,已弃了几个堡子,余者亦甚难过。我军三五千精锐过去,正是两便。合各堡寨凑个万把甲士,趁春夏胡儿虚弱,犁庭扫穴。又没城墙,好打。”
“先取迭剌,制其亲眷,以降虏为前驱,契丹不足惧。奚、室韦与契丹皆有仇,可为臂助。收其精壮、马匹,养上一冬,一俟幽州有变,可从渝关南下。唉,真成啊。”这次是单无敌说话。
李崇文像是才识得刘守光一般,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
郑哥亦觉这个局面跟预料不大一样,似乎很和谐么。尤其这话题关系全军命运,他也好奇。听小刘一说,颇觉有理,便把两只黑手揉搓,想起草原的好处来,也想分说几句。却觉到李崇文轻碰了自己一下,屠子哥连忙收摄心神,重启警惕。
“住口!异想天开。”刘仁恭十分头疼,这几个蠢货真在讨论经营营州么?他是说过要经营草原不假,但那是作为幽州北屏,要等自己坐镇幽州,派军收拾胡儿听话,但不是他老刘带着人跑去草原做喝风的可汗啊。可汗听着响亮,好么?好个屁。真好,胡儿为甚天天闹着南下。一天到晚腥臊恶臭,时刻与牲口为伴,刘大帅志存高远,想想就受不起这个苦哇。
刘守文道:“父帅。幽州一时回不去。若不去北面,便只有往西。奈何李克用与我为宿敌……
显然,为了出路,儿子、将军们都有所思考。
刘仁恭忽然起身,来回踱步,忽道:“陇西郡王乃朝廷柱石。昔年巢贼在关中,诸将逡巡不前,是郡王亲冒矢石、力挽狂澜。某,仰慕已久。只因人在卢龙,身不由己,至有这许多误会。某闻郡王豁达率直,最能容人。卢龙即不留我,不如去投。诸君以为如何。”
二哥闻言一怔,这不是胡说八道么。独眼龙啥时候成朝廷柱石了?就他火烧长安,埋葬神策军的丰功伟绩,长安天子都不能同意吧。
刘守光偏头不答,刘守文与单可及对视一眼,单可及道:“刘帅。额,这两岁我军守蔚州,与河东军多有摩擦,贸然前去,呃……可如何是好?”
“单哥儿所虑者,正是某为难之处啊。”刘仁恭说着,眼神就往李崇文身上瞟来。李崇文稍一思索,道:“刘帅,末将愿往河东一行,为大军开路。”刘仁恭面露难色,道:“我虽知郡王宽仁,你却与河东宿无交往,去了寻谁?罢了,郡王待人以诚,我等又何必效此小儿女状,还是我亲去吧。”
二哥越听越惊。
刘守文已叫道:“不可。我军数千儿郎生死系于父帅,岂能轻离。”
李崇文再道:“刘帅。去岁我曾俘得独……吭吭,陇西郡王义儿一人,押在军中,可使其代为引荐。此事二公子尽知。”
刘仁恭奇道:“我儿,果有此事?”
刘守光想想,很不情愿地说:“有。我本说砍了那厮,后来让李三郎要去。若是没死,还在他那里吧。”对于河东军,刘公子是顶看不上眼,自创基业路在眼前老爹不走,非去寄人篱下,让心高气傲的小刘怎能认同。他心中不顺,口气是一点恭敬也无。
“如此,倒是可行。”刘仁恭此时哪管儿子心情,眼珠转得两转,道,“大郎,你去问问那厮是否还在。若在,你与正德走一遭。我闻盖寓在河东甚为得宠,可使其引荐。”又改口道,“不,你速去将人接来这里。速去。”
……
按下刘守文如何找到李存贤,又如何奉如上宾不提。
只说李崇文回来,众人皆松一口大气。待听了军议内容,李三郎无比惋惜地说:“没想到刘守光有此胆略,若刘窟头采纳,短则三两年,最多四五年,挟塞北雄兵,南窥中原,未必不成一番事业。可惜了。”但看他神色,郑副将可没看出一点惋惜,反倒有些庆幸。
次日,刘仁恭下令,他要亲去晋阳拜见独眼龙,哦不,去拜见陇西郡王,军务由刘守文统一调度,徐徐往灵丘进发。
灵丘,就在安边城向南隔一山头,顺着山谷向西再向南,过五台、忻州,就是大唐龙兴之地晋阳。只五十骑的郑副将一路翻山,到达灵丘驻扎,在此等待刘仁恭的消息。这里本是蔚州治所,前两年被刘仁恭把居民搬了一空,但是灵丘有山有水有良田,一些无处可去的百姓又悄悄跑来苟活。忽闻北面大军来到,一哄而散,全躲山里去了。
占了灵丘安顿,蔚州军在南边东、西山岗上派了哨探。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站在荒凉的山岗上,李三郎忍不住吟道。
“西都?”郑哥望西面望望,这能看得到长安?千里眼么。
“这是无名子在潼关所作,有感而发而已。”指着下面残破的城垣,荒败的村野,李崇武道:“天宝时,蔚州在籍五六千户,二三万口。一场安史之乱,至乾元时户不足一千,口不足五千。后来经过百年休养,渐次恢复,咸通时,户口当不少于天宝。这才几年,竟又荒凉如此。大兄,诸位,咱们这么杀来杀去,所图何来?哪天杀到无人可杀,我等又当如何呢。”
李三郎酸丁发作,奈何大伙前路茫茫,有谁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