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大营。
此时此刻,还没有德州扒鸡这么一道名菜,此时此刻的德州,只是中原大地战乱的一个缩影,打打和和,死死生生。
“十三郎,你魏博他娘地到底行不行啊?还不动手,都六月了。”毅勇军大营帐中,酷暑难耐,郑大帅袒胸露乳,手中一张蒲扇呼呼猛摇,吹得护心毛高低飘荡,口里火力全开,对着亲戚史怀仙狂喷。
魏博干事忒也磨叽,来回来去谈了数轮,就是不见他们动手。眼看着半年都要过完了,气得老黑好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过来串门的史十三抱着酒囊喝闷酒,十分苦恼道:“咳。李重霸这厮脓包,带万人去了青州。镇中只这二万多人,李公、史公皆有些犹豫。”
这说的是前些时,朱三哥忽然派了爱将李振出使魏博,李振亲自去了李重霸的大营。敢不敢造罗绍威的反且不说,李重霸明显是没有跟梁王作对的胆子,被李振逼着,带兵开上了淄青战场。
本来李公佺、史仁遇是准备三四万人一起发难,这下走了一小半,变故不小。这可不只是兵力少了万把人,留在城里的李重霸,主要就承担着吃里爬外的重要职能,还没动手,内应走了。更何况魏博兵都是亲戚,去了淄青,等于被别人捏了万多人质在手,对军心士气妨害不小。
如此局面,李公佺算算加上卢龙、义昌在瀛州、德州的兵力只有区区二万左右,感觉心里十分没底,迟迟不敢动手。为安抚友军,只好又让史十三过来联络感情,劝说郑、刘两位大帅稍安勿躁。
郑守义得刘守光分析,心里其实不很在乎李公佺的成败,但是该说的话不能耽误。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继续倾情表演,煽风点火道:“你魏博是越发不成体统。李承嗣万多兵在瀛州,我跟小刘这里亦有过万精兵,怕个球?只要动手,我立刻让李承嗣南下,你等只管收拾那小白脸,其他用不上你魏兵,俺与李承嗣合兵一处,管保汴军大河都别想过来。
王师范是囊糠些,但淮南这不派了援兵嘛。我看这王彦章出手不凡,有他助拳,汴兵且在那边折腾呢。待朱三跟淄青打完,这边生米早成熟饭,要打要谈,在乎你我了。先做了那小白脸再说。
哼,当初刘窟头南下,你看爷爷是怎么干事,嘁哩喀喳给他拿下。似你等这样磨磨唧唧,何事能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咳。”说完了才想起左右观瞧,小刘确实不在,当面编排刘窟头,那就是打人脸啊。
其实这王茂章是何等样人二哥哪里晓得,只是拿话揶揄十三郎罢了。看史十三只顾低头吃酒,老黑觉着一片真心错付了,忒没意思。也吃口酒,道:“家眷送走了?”
史十三抬头,苦着脸道:“此时不好动啊。”双目连眨,一语双关道,“二郎,你与我交个底,汴兵来了顶得住么?李振此刻这厮便在贵乡,与罗绍威日日相伴。这是何意你我心知肚明。你卢龙远,兄弟可是在朱三眼皮子底下,万万闪失不得。”
郑守义拿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愚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三能放过你魏博?笑话。罗绍威那么个蠢猪,早晚要将魏博给败了。那厮跟朱三结亲家,便是魏博完蛋了,亦不失一富家翁,你等怎办?看看河中兵现在何处?
哼,至于说挡不挡得住!”郑大帅将胸前油晃晃的黑毛一挺,道,“这几岁俺与汴兵做下几场你不晓得?再说你我一家,能诳你么。”
这老黑说得信誓旦旦,史十三也觉很有道理,但就是不敢相信。
朱三有吞并魏博之心,这个他信。吞了魏博,就好拿魏博的钱粮、将士助他争霸天下。这一点老黑没说错。
河中军如今的下场也很明白,王珂不明不白死了,河中军则被拆碎熔炼。这一点,老黑也说得没错。
至于挡不挡得住汴兵?史怀仙歪眼看了看这个貌似憨厚的亲戚,汴兵打上门,这黑厮肯定能拼命,辽兵也肯定能挡住,可是,他们会为了魏博拼命么?反正他史怀仙是绝不肯信。
彼此都是武夫,谁不晓得谁啊。
咳。史怀仙真是气苦。他们魏博武夫就只想自己过日子,不想争天下,更不想为了别人争天下而填沟壑。争天下?魏博若有此心,早就自己干了,有你朱三什么事。可是,史怀仙也明白,梁王、辽王、晋王争天下的格局已经明了,而他们哪个都不会放过魏博。
当然,若是卢龙成事,他史十三肯定日子好过。
既然事已至此,这还犹犹豫豫不敢拼,确实有些窝囊。十三郎咬牙大腿一拍,道:“吃酒吃酒。明日回去,我跟李公再说,干他娘地。”
狠狠灌了两口柳烧。
……
六月八日。
燕郡城头,一柄砍缺了口的陌刀歪在地上,母大虫浑身浴血,盘腿坐在城头,一手提着半根羊腿大嚼,一手将酒囊举起,“咚咚”咽了两口。边上的儿子猫腰过来,将一把七尺有余的新刀放在老娘手边,自己靠着城墙,取出囊中的砾石打磨槊锋。
郑大姐儿罩着环锁甲,则领着仆妇正将些简单包扎的伤兵抬下城救治。
秃头蛮不顾死活地连攻了数日,燕城军、卢龙军的生瓜蛋子们迅速成长不假,但毕竟人少,又不似老兵那样心大,能抓住一切间隙休息,在连番作战中疲态渐显,损失也逐渐加大。
今日母大虫带人上来抬伤兵,正碰到一股敌军攀城头,当面的守军有些疲弱,抵御地有些疏漏,竟让胡儿攀上了城头。这里是东北角的附郭,城墙稍低,生瓜蛋子们有些慌乱,便有几个胡儿哇哇叫着奔母大虫冲来。
眼看军情紧急,母大虫果断拾起地上的一柄斩马刀就砍。
说起这陌刀,因陌刀将李嗣业十分闻名,甚至有传说如何如何神秘,如何如何威猛。其实就是断马剑,斩马刀,乃唐军弩手标配。这玩意通体精铁,七尺左右,搁后世就是二米一,抡起来,确实虎虎生风。攀飞梯上城头的多为轻甲或者无甲的肉身,以此劈斩,真是好用。
母大虫虽是个女子,奈何生得高大,又常年屠猪宰羊杀牛,力气实在不小,将柄七尺大刀舞起,所向披靡。两个胡儿刚上城头,脚跟都没站稳,就被这悍妇一刀四段斩了。
这破腹开膛的丝滑,真是……比屠羊杀猪刺激太多。
怪不得那老狗要干这个买卖。
母大虫的儿子也不白给。
小伙子本是跟来抬人,眼见老娘都操刀子上了那还怎么,捡起一杆大槊就戳。这小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手底功夫不差,一敌被正中小腹,顺势一拉,槊锋便将半边肚子豁开,肠子肚子凋落一地。有敌方才冒头,被一槊捅落。
同行郑大姐不甘人后,捡起大枪也想上,被婶子喝退。
李崇德本在外城城墙上备勤,因这边有些紧张,奉令过来支援。亲见嫂子都在城头拼命,还如此勇猛,却衬托得卢龙军无能,心下很是羞惭,红着脸高呼:“卢龙军连娘儿也不如么。”端了大枪就冲。
原本气沮的守军听了,也都见这婆娘凶猛,多觉脸上发烧。胸中的畏惧稍去,一个个猛把小宇宙燃烧,奋力拼杀,总算又将敌军杀退。
找到爽点的母大虫也不管伤兵了,让郑大姐去忙活,自来寻王指挥,想要弄批铁甲,带了自家伙计上城。她是看出来了,守城的这些兵,莫说与毅勇军相比,就是跟他郑家操刀伙计都大有不如。
王铎亦苦于精锐不足。
契丹人这般不要命地攻城,让他很吃不消。见母大虫这么勇,王指挥不但给甲,还给人,干脆拨出百多军士让她通带。母大虫欣然领命,回去挑了二十个合用的伙计,披上铁甲帮手。
这娘们杀了半生畜牲,这在城头又点开了杀人的技能,那真是找到了人生新天地。老黑怎么摆弄军卒,母大虫耳濡目染,便将这百多人集中,不废话,就将陌刀杵一杵,砸得城墙都抖,亮了身份道:“俺家郎君乃义武节度使郑守义,你等或者听过。豹军刀下死了多少胡儿,你等心中有数,一旦城破,玉石俱焚。莫想七想八,专心杀敌。赏功罚过,军中自有制度。王指挥让你等听我调遣,有哪个不服,现下便说,一时打起来再闹,休怪老娘军法无情。”
母大虫的城头事迹已在军中传遍,又知他是郑二的老婆,军士们都很服气。嗯,就这连老黑都敢砍两刀的气魄,试问谁敢不服。于是母大虫也不打乱建制,仍由原任先伙长队长带兵,自领二十个披挂铁甲的伙计做亲兵压阵。
别说,有了母大虫统帅,杀才们好像信心更足,抵御敌兵士气颇高。
母大虫老板做久,又眼看着毅勇军从小做大,指挥分派都很有章法,将这百多人的队伍玩得溜转。王指挥见了,暗喜得了将才一人,果断又给母大虫拨来百来军士管理。
点将台上,韩刺史俯瞰郑夫人时而指挥若定,时而亲自操刀上阵,将一段城墙守御地稳如磐石,咳,在钦佩这老娘们悍勇之余,韩刺史对郑将军的敬仰也是更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
郑大帅,他不易呀。
……
辽东城。
经过多日反复侦察,张德敌情依然是迷雾。
辽东城向西,是南北千里、东西二百里的大辽泽,他要回援燕城,或从南,或从北,绕过这片大沼泽。经侦察,南北两个方向都有敌军活动的迹象,具体兵力不详。不用说,这是等着自己出城了。
李司马的信已于数日前送到,让他择机歼灭秃头蛮主力,若有可能就去抄了阿保机的老巢,具体由他临机决断,勿以柳城、燕城为念。
不想惹事,是因为张将军知道南边有个汴军压力大,不想给李圣添麻烦,不是怕了你。既然秃头蛮信心如此爆棚,张德也就决定成全他们的一片孝心。
……
按照阿保机的计划,围歼辽东城、怀远城一带唐军主力,才是主要目的。打掉这万多精锐,顺势洗劫营州各城、砦,就是此长彼消,至少能给予卢龙重击。塞内的大战草原亦有耳闻,说不定李可汗也就跟前面几任大帅一样,算了。
塞北苦寒,你们他妈占着中原花花世界,还来跟我们苦哈哈争草原何必呢?
损失万余精锐,塞外城堡再受重创,就算卢龙李大帅来报复,难度也不小。在塞外获得不了粮食补给,全靠塞内转运,你能来多少人?大不了咱们进草原玩捉迷藏,看谁先熬不住。
得知唐军出城,蹲守多日的曷鲁心情非常复杂。
阿保机的想法不能说错,但前提得能敲掉这万多唐军精锐不是。如此重担落在身上,怎奈何曷鲁扪心自问,胜败实在是两可之间。
当然,曷鲁也明白阿保机的苦楚。据说李大帅在塞内顺风顺水,说不定哪天腾出手,就得来收拾他们。
除非跪下。
可阿保机又不愿意。那就只能趁卢龙大军不在,捅他一把。
本以为,得知燕城被数万契丹围攻,唐军要么立刻发兵救援,要么去偷袭扶余。他这四万多骑就是为唐儿准备的。如果唐军还以老眼光看他们,定要吃个大亏。没成想豹军沉得住气,熬了这许久才动。
唐军没去扶余城,而是老老实实过了辽水向西南,摆出要去救燕城的架势。周边军情早在心中,箭在弦上也是不得不发,曷鲁便不犹豫,领军直奔张德而来。
在巫闾守捉东南五十里处,两军终于相遇。
……
六月十日。
燕城。
攻城继续。
捉来的牧民、农夫早已消耗殆尽,攻城主力就是契丹带来各部胡儿、野人。炮灰么,怎么能用本族勇士。中国常用的云梯、冲车之类的器械一概没有,就是扛着飞梯往城头冲。
所谓飞梯,就是连接甚长的木梯,无遮无拦,一头搭上城头就爬。就这,原来契丹都不会弄,还是在与渤海国的战斗中点开了这项科技,如今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
为了这次行动,阿保机广联天下豪杰。
山北有跟着李圣吃肉的,也不乏挨宰的,例如北面的室韦人,以及距离营州偏远的很多部落。早两年,李家兄弟初来乍到,多少有点饥不择食,除了周边归服的部落,没事总进草原作孽。许多部落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此,就被剿灭。充分发动友军,这次阿保机得以拢了数万牧骑,围着燕城猛打。
城内仅有燕城军、卢龙军拢共四千五百军士,动员起的民夫精壮主要是搬抬打杂,上城厮杀就是添乱。
连日鏖战,守军心态愈加沉稳,配合越发圆熟,只是人少。
母大虫连战数日亦觉疲惫,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休息,趁敌军进攻间歇,进些食水,靠在城墙跟下小憩片刻。郑方是个好儿子,始终护在母亲左右,将一被带给老娘盖上。
小伙子无聊,露出小半拉脑袋向城下看去。护城壕大段大段已被填平,同样打累了的胡儿们就坐在城下,大大咧咧地吃喝,丝毫不将城中唐军放在眼里。
他妈地,打了半个月,你们不累么。
李崇德攀上点将台,建议道:“如此打得被动,不若我领人去冲一阵?”开战以来,卢龙军都在城头厮杀,除了挑出的五百骑,其余步骑都是轮流上城当步军使用。眼见城下胡儿嚣张,李崇德有点看法。不是说守城不能死守么。
王铎断然否定,道:“我军人寡,又多新兵,这两日才堪堪像点样子。不过守城尚可,浪战不能。你看远处,贼子总有数千精骑备援,冲出去便是送死。莫慌,燕城打得是个耐心。柳城、辽城皆有大军,守住即可,万不可行险。”
这次出塞,辽王对他是有期待的,李崇德自觉表现不佳,有些辜负了辽王的期待,不甘心道:“如此守城,全凭胡儿欲打欲停,此乃制于人而非制人,亦不妥吧。不如今夜我引五百骑劫营,不论成败,也让贼子不能安寝。”
李崇德的建议,王铎也不是全不动心,可是他认真想想,终于摇头,道:“不。只需固守。”想到眼前这位既是李大帅的族弟,又是郑大帅的妹婿,王指挥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军亏不起。这点种子得留着,待李司马或李使君援军到了,才好里应外合。此时万万不可弄险。
若有暇,你将郑夫人换下来,我看她有些疲累。”
李崇德闻言去看,果见母大虫正靠在墙根打盹。这几日嫂子出力甚大,确实辛苦,又想起来前李三反复告诫,一切以王铎军令为准,遂强压了心中念头,向王铎拱拱手,下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