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丘。
辽王的西征行营。
大军驻足灵丘已有月余。
顺利拿下代北后,辽王未能立刻南下,反而是花了不少时间整顿秩序。
代北是独眼龙起家的老巢,沙陀人、吐浑人杂居其间,枝繁叶茂。本来辽王有意狠杀一场,不料来时机得巧妙,河东自乱了。
原来近年来李克用身体抱恙,军务多由弟弟李克宁操持,尤其这厮做了一段振武军节度使,负责管理草原,在沙陀部中威望颇高。李克宁为李存勖所杀的消息被大肆传播后,顿时引得沙陀部落不稳。
大李子再打出李鸦儿义子的大旗,别管是畏于卢龙兵威,还是真吃这一套,又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是收拢了不少胡儿部落。
吐浑人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有积极融入河东的勇士,这些都去了晋阳享福。嘿嘿,跟卢龙、跟汴梁比,晋阳苦是苦点,但是跟这帮马夫们一比,那还是好过许多。但是,更多的吐浑人却走不了,还得在草原苦熬。
草原苦啊,产出本就不丰,独眼龙手又黑,牧人们又要供给牛羊马匹,又要出人出丁,还总打败仗。比如打刘仁恭亏了一把,后来被汴兵摁在河东家里猛捶,赢了没啥好处,输了就得送人头,这日子谁能服气。
本来还有个飞虎子李鸦儿威信镇一镇,如今么,独眼龙死都死了,沙陀自己也乱套,吐浑人就更躁动。
李圣人在辽东威名赫赫,山这边也有他的传说。一听辽王大军到了,吐浑大族契苾家立刻派人过来联络。早两年振武军闹暴乱,就是契苾家的契苾让带头,可惜为李嗣昭讨灭,吐浑部被杀者二千余。
累累血债啊。
收拢蕃部,李可汗轻车熟路。
杀牛宰羊喝血酒,一条龙整得明明白白。辽王当场宣布,招募义从军三千,管饱管肉,一视同仁。
又按照营州那边的套路,许诺诸般好处。
比如代北汉子们苦啊,只能吃晋阳卖的高价盐,幽州一斗精盐百十文,有时不到一百文,这边二百文都算给你良心价,还他妈掺沙子,黑了心呐。辽王急人之难,抓紧从幽州大包精盐运到,以及咸肉咸鱼,半卖半送很得牧人们欢喜,逢人都说李圣人仁义。
看起来辽王忙着收拢蕃部,巩固成果,不急着南下。其实,他的眼睛是死死盯着南边。他要等,等局面进一步有利。
兔子急了还咬人,越到此时,越要小心。
如果只有河东,辽王早杀下去了,这不还有个三哥么。
呸呸,怎么全是老三,咋不老六呢。
……弟以为,亚子或会稳住我军,先击梁兵。
然彼若得手,一俟我军无备,定会北击我军。望兄体察……
弟在易定,枕戈待旦,若晋军北来,我必击其后……
这是三郎书信中的内容。
这些言语并不出辽王意料,比较引他兴趣的是密信之法。
两边都有套密书,页码内容完全一致。写信的,就将每字按照卷、页、行、列,以天竺数字编码,读信的,就再按照编码译成文字。只需管好两头机要,就算半路信件被抄也不会泄密。
此法在军中应用多年,非常便宜。
不用什么珍奇,但妙就妙在法子精巧。
辽王曾将家中藏书翻遍,也没找到此法出处,那就只能是三郎的奇思妙想了。
哎呀,这个弟弟脑瓜子是怎么长的?里面还有多少神奇是他这个大哥所不知?从前他还教育儿子不要猜忌三叔,要打铁自己硬。问题是,就老三这个能为,大郎能他妈硬得过么。
辽王倒是明显能够感到弟弟的善意……
君子坦坦荡荡?
可是人心这玩意儿呐,谁能作准?
想起有次他们兄弟闲聊,话赶化就扯到了历代帝王,重点讲到信任这个话题。三郎说,信任的根本是自信,选择信一人并非此人可信,而是自信哪怕此人辜负于我,亦能承受其后果。
只要自信受得住那份伤害也愿意承受,大可信他,若受不住但情势所迫,一旦为人辜负亦无需怨恨。
还说了两个例子。
一是本朝太宗皇帝,因其自信,所以肯信人用人,开贞观之治。
再者就是玄宗。以募兵代替府兵,设十大节度使,敢于信人用人,彻底扭转了高宗朝晚期以来的颓势,带领大唐再创辉煌,其功业不下太宗。
当然,玄宗在安禄山身上玩脱了,比较可惜。
当时大李对此说法耳目一新,想想又很有道理。
他自己敢放手让将军们干,不就是自信谁也翻不起浪么。
郑守义?给他个豹子胆让他闹。
刘守光?闹闹试试看。
这次谈话是发生丁会之事后不久,他知道弟弟是在宽解自己。
咳!
三郎啊三郎。
“辽王?辽王?”
边上张承业说着说着,发现这位哥好像魂游天外了。
此次使者分作两路,一路去了关中见李茂贞,卢龙这路是老中官亲自来。
此来,张承业的主要目的是想劝说辽王转意,不要背后下刀。
什么先打梁兵,再击辽兵,那就是给李亚子打气。南边梁军十几万人,晋阳才几个兵,就算胜了,还有余力么?最好是卢龙别打,哪怕吃点亏,让出点地盘呢。可是一进门就感觉不好,干儿子居然不在,估计是躲了。
这说着话,大李居然还能出神,感觉更糟。
可惜他张承业身负王命,岂能放弃。
“哦哦。”辽王收回愁绪,道,“张公。”
“辽王请讲。”
辽王目视远方,道:“张公当真以为李亚子能兴复大唐么?”
张承业刚才就是以河东、卢龙敦睦兴复大唐为由,苦口婆心要劝辽王罢兵,却听他抛出这个问题,老中官踟蹰片刻,道:“晋王三代忠于王事,梁贼篡逆……
听这老中官胡扯八道,辽王实在是佩服这老货的脸皮是真厚。
三代忠于王事?别逗了。
可是,他没有打断老中官,辽王听到了他的心声。
这是第二次见面,辽王清晰地感到这位老宫人对大唐的忠诚。辽王很想说,老子就是李唐宗室,又或者直接把那孩子的事告知他,看看这老中官的反应。
可是不行啊。
眼下是紧要关头,到底卢龙能够更上层楼还是原地踏步,全看这一把了。
这老中官知道太多,于己不利。
张承业人老成精,怎么看不出李可汗又开小差。他不知道李克用一家子是什么德行?他是没办法。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独眼龙这只鸟还有几根白毛。
西蜀王建,当初是忠武八都将之一,亦曾为僖宗朝良将,已在西蜀称帝。
李茂贞,欺负天子这厮说第一,谁敢说第二。
哦,李茂贞还是得排老二,老大是那头猪。
李克用打得什么主意,老中官很清楚,不就是想做齐桓晋文么?难道,李克用不这么想,李家天子就不是周天子了么?
可是孔子也说,微管子,我等尽披发左衽矣。
齐桓、晋文好歹都是尊王攘夷,周天子还在不是。
就这么个江河日下的局面,若李克用、李存勖真能如齐桓、晋文,保留大唐社稷,张承业自觉也就对得起李家了。
辽王看老中官沉默不语了,便对身边卫兵交代两句,让他去请张正过来。
辽王道:“我知张公一心为公,往来劳顿,某心下不忍。晋阳局面凶险,不若此地数日,让张忠陪公四下走走。公为大唐付出良多,也不在这一二日,也该让某尽一份力吧。
至于南面之事,恕某直言,此非公所能左右者。
不若息肩,暂歇数日。哪怕还要上路,亦养得气力好行。”
片刻,便见张忠扭捏进来,走到张承业当面,跪地行礼道:“见过大人。”
张承业略作思索,道:“辽王美意,岂能辜负。奈何王命在身,亦不可久留。且暂住三日吧。”
“善哉!”
……
晋阳。
似乎是个晴天?
李存勖的这个晋王做得难过呐。
四月初一,周德威领兵回归,他也是捏了一把汗。
说实话,他与周德威也没什么太深的私教。叫周德威回来,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是,真的面对城外小两万人,李亚子心里也虚。
只是他不说,他演得好。
城里只有几千兵,而且人心不定,李亚子真是心肝乱颤。
怕呀,鬼知道会否有人将城门开了反水。
好在周德威果然忠心,留兵城外,只身入城。
见到周德威当面,好悬他李亚子没给老周跪了。
腿是真有点软,幸亏袍子宽,外面看不到里头抖。
周德威回归,带来的不只是这点兵,更是人心呐。
借这股东风,李亚子抓紧整顿兵马。
他以李存璋为河东军城使、马步都虞候,负责整肃军纪。爸爸对胡儿及军士过于纵容,哪怕经历了张承业的整顿,也就改观有限,扰乱街市店铺照样层出不穷,只是稍有收敛罢了。
这次,李存勖发了很,必须下重手,该打打,该杀杀。
不下重手不行了。
北面沙陀、吐浑都他妈跟了李可汗,如今城里的老兵都凑不出一万精骑来。
想翻盘,必须发动城中汉儿。还让这帮胡兵胡作非为,谁肯。
李存璋整肃,周德威募兵。好用不好用,先把人弄起来再看。
往凤翔、灵丘的使者都已出发,北边这路还是张承业亲自出马,但李亚子哪敢将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抓紧整肃军纪,挑兵挑将得精骑八千,新兵一时半刻指望不上,能不能活,就看这八千人了。
他妈的,八千打十几万。
李存勖能不慌么。
当初参与筹谋的,只有李存勖、张承业、李存璋、李嗣源四人。此时,坐在场内的足有百余人,队头以上皆在。
人人一个矮几摆着酒食,身边还有一二名宫女侍奉,布菜斟酒,十分勤谨。
今天这个阵仗就是给这帮中层军官开的。
似李存璋之流都晓得不行险拼命不行了,可是底层武夫不发力,不拼命,那也是扯。看看酒肉用了一半,便听晋王谈笑风生,道:“上党乃河东屏障,无上党便无河东。进通守之已逾一载,劳苦功高。今晋阳事毕,不可不救。
我欲起兵,你等何意?”
众军将正在吃喝,嘻嘻闹闹,有那情急的,已经伸出脏手在宫女身上揩油。见无人来管,越发放肆,那宫女也不敢吱声,又不敢走避,扭扭捏捏闪躲,更激得这群糙汉子们兴浓。
闻得晋王开口,众人纷纷停箸缩手,相顾无言。
有那才随周德威回来的,行前才被刘知俊教育了一把,晓得梁军势众兵强,不免面有难色,顿觉这顿酒也不好吃了。
静得片刻,忽一将道:“大王,向辽王搬救兵啊。必来。”
另一将亦道:“不错。当年氏叔琮围晋阳,便是那黑厮领兵来地。”
先一将又道:“是极。卢龙军中也有许多河东健儿,与我等一向敦睦。不是说辽王要来奔丧么,让他别空手来啊。”
这帮混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建言献策。李存勖的脸就有点阴。
当初就是爷爷请的卢龙援兵,但此一时彼一时呐。
李可汗带着大军在灵丘,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不过,既然李可汗自称是来奔丧,李亚子也就顺水推舟说这厮要来奔丧。不然怎么?讲这厮不安好心来谋晋阳?信不信大头兵们直接就散摊子。
李存勖眯着眼睛仔细看看,这几个好像周德威的人。
诶?周德威这厮呢?哦,去募兵了。只好忍下。
晋王殿下还得耐着性子,对这不知名的队头道:“张公已去啦。”
“哦。那可好了。”这几个憨批见晋王说话如此和蔼,如此平易近人,使人如沐春风,又听张承业都已去搬救兵了,顿觉十分稳当。几人相视一笑,有一人道,“待援兵到,便杀他个稀里哗啦。哈哈。”
李存勖恨不能将这两个蠢猪剁了八块喂狗,很想问问这货叫啥名字。得好好栽培啊,嘴上还得继续鼓动。却见新任晋王将脸一拉,道:“辽王援兵是一桩,但求人不如求己。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等大丈夫,岂可将生死操于人手。怎么,怕了?”
在座的武夫哪个心里不怕?
能他妈不怕么。
你说的好听,生死不可操于人手。问题是就这几个兵,去打梁兵十几万?
疯了么。
但武夫们心里怕归怕,嘴上不能输啊,硬梗着脖子,道:“怕个球。”
李亚子等他就是这句。“那么,本王欲亲征,你等,可敢随我突阵破敌?”
又一将闻言道:“大王要亲征么,还要突阵?”
要说李鸦儿当年也很能打,要么怎么叫独眼龙、飞虎子呢。但是自从那年在魏博翻过一次车,丢了李落落,自己都差点被汴兵捉了活口,后面独眼龙就再不犯险了。所以,河东勇士们已经很久不见晋王叱咤风云的飒爽,此刻听说这新大王要带头突阵,杀才们总算是来了点兴趣。
李存勖哈哈笑道:“先王号飞虎子,我亦不能绰了先王威名。此次南征,随我大旗突阵,尔等敢否?”别管心里慌不慌乱,晋王将影帝的功力全部拿出,说话掷地有声中气十足,鼓动得大小众将也是情绪渐高。
看王爷都这么勇,方才那几个货感觉被人瞧扁了,借着酒劲,一汉咬着后槽牙高叫:“贵人即不怕死,我等烂命一条,怕个球。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大王敢冲,俺就敢跟。”
嗯,下来定要问问你两个名姓,上战场一定放前排,给机会好立功呀。
李存勖慷慨激昂地说:“朱贼畏惧先王威名,闻我登位,哼,欺我年少,以为我不知军旅,必生骄怠之心。
梁兵见我军久不能救援,又闻先王故去,骄心益胜。彼围城年余,不能攻克,军士岂不疲惫?此骄兵、疲兵矣。而我军新锐,又是哀兵必胜。出其不意,破之必矣。
取威定霸,在此一举,不可失也!”
到此时,等了许久的李嗣源总算找到机会出场,起身端了酒碗,道:“我等与晋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王且行令,破敌必矣。”身边几个儿子干儿子也都起身表态:“愿从晋王破敌。”
干爹李鸦儿认了许多义子,李嗣源也是有样学样,连儿子带义子一大堆,此时俱在场中。有这一家子起立,都不用李存璋表态,气氛就十分到位了。
众武夫酒精上头,又被反复鼓动,本来就是草原汉子居多,一个个也都忘了汴兵势大,都开始奋勇起来,纷纷叫嚣愿意死战。
李存勖终于感觉情绪拉满,也起身举碗,高声道:“今夜大酺,三日后,随某杀贼!”
“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