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御花园,盛帝漫无目的地走着,郑霆悄悄地跟在后面,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虽然夜色已深,但盛帝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的心很乱,很想找人说说话。
“摆驾正阳宫。”盛帝突然道,反正他今晚也该在正阳宫休息的,正好与皇后聊聊。
正阳宫寝殿内,皇后刚沐浴完毕,她今晚特意用了九公主送的香皂,此刻觉得神清气爽,正要准备休息,却见月儿一路小跑进来,焦急地道:“娘娘,陛下驾到,已经快到门口了。”
皇后闻言,急忙穿好衣服,到寝殿门口迎接。今天是月中,按宫中规矩,盛帝今晚应该留宿正阳宫的,可都亥时中了,还没见到人影。她本以为盛帝不会过来了,这才准备歇息的,没想到盛帝突然来了,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宠辱不惊、面色平静地施了一礼。
“免礼,快起来吧!”盛帝伸手扶起皇后,微笑道,“今晚临时有事耽搁了,等久了吧?”
“臣妾不敢。”皇后赔笑道。盛帝以往来正阳宫,都像是例行公事一般,今晚竟然笑着与她寒暄,这让皇后觉得有些奇怪。
“你们都下去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盛帝摆了摆手,一众太监宫女立即四散离开。
盛帝径直坐在床边,突然,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深深嗅了一下,察觉到香味的来源后,很是惊讶地道:“皇后的身上好香啊,这就是那香皂的味道吗?”
“回陛下,这正是小九送给臣妾的香皂的味道。”皇后脸色微微一红,有些害羞地道。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这牡丹香味倒是与你很配,朕很喜欢。”盛帝突然来了兴致,借用这首前人的诗称赞了一番皇后。
“臣妾多谢陛下夸奖。”皇后浅浅施了一礼,看似很有规矩,却显得有些生分。
盛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突然想起了他与面前这个女人初遇的那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温柔地对皇后道:“暮岚,过来坐吧,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安静地说过话了。”
皇后突然眼眶泛红,她将手搭在盛帝的手上,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暮岚”是她的名字,承载了她如花的少女时代和初遇身边这个男人时的美好回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都已经快忘了这个男人如此温柔地唤她的名字是种怎样的感觉了,上次好像还是她刚生下老大之后吧。那是她嫁入东宫的第二年,那个时候她还不是皇后,这个男人也不是皇帝。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这个男人怀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脸高兴地跟她说:“暮岚,我们有孩子了,辛苦你了……”可只过了一年,这个男人纳了妾,渐渐地疏远了她,甚至还想把她的位置给别人。尽管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可一想到这事,她的心还是忍不住地疼。
盛帝注意到了皇后的异样,小心地替她擦掉眼角的泪珠,低声道:“这些年来是我委屈你了,尤其是登基后,我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对你的关心却越来越少,后宫这一大摊子事就全落在你的肩上了。或许是因为顾忌老太师当年在朝中的影响力,我故意与你保持着距离,渐渐地,你我夫妻的关系都生分了,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想否认。趁着今晚这个机会,我郑重地向你道歉,以一个丈夫的身份,请求他的结发妻子原谅,可以吗?”
皇后被盛帝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和诚恳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有些迷糊,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一个声音:“他是在跟我道歉吗?”
盛帝见状,握紧了皇后的手,把她搂在怀中,接着道:“我今晚去见了沈熠,跟他聊了很多,回宫后又在御花园里坐了一阵,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那小子跟我说,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机会再活一世,只想好好地珍惜眼前人。我以前没想明白这个道理,一直把自己困在朝堂,以为只要让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我就是一个好皇帝了。可你知道沈熠是怎么评价我的吗?他说我是一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承认他说的是对的,这世上哪有草草地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举行葬礼,糊涂地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他国的父亲呢?回宫后我又想了想,或许我连一个好丈夫都算不上,这世上又哪有刻意与自己的妻子保持距离,让她独守空房的丈夫?可笑的是,我一个人全占了。”
皇后靠在盛帝的肩膀上,小声地抽泣着。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这些年的委屈终于有地方发泄了。自从成为皇后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设想过此后的几十年该如何在这高墙深宫之中生活了。这世上很多女人都以为皇后是风光无两、高高在上的人,羡慕她这一国之母的荣耀,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多少个寂寞的深夜里,她一个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丈夫故意疏远她,儿子又不能陪着她,儿时的知交好友也因为身份的关系与她有了距离,偌大的正阳宫,竟连一个能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也曾怨恨过、失落过、绝望过,可在今晚,自己曾经最爱的人跟她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这让她觉得,这些年的委屈也不算什么,即使明天天一亮,这个男人又开始疏远她,她也认了。
盛帝一直默默地拍着皇后的肩膀,直到她的抽泣声停了,这才道:“你明天写信给老四,跟他说小九快要成亲了,叫他收到信之后就赶紧回来吧,我会另派一名御史去监军的。”
皇后闻言,忽地坐正身子,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陛下是原谅小九了吗?”
盛帝默然,过了片刻,他自嘲地道:“我有什么资格说原谅,当年之事确实是我偏执了,一个孩子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想来已经够伤心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仅没有带给她一丝父爱的关怀,反而迁怒于她,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这些年要不是有你照拂着,还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长大成人呢。如今她马上要成亲了,可连及笄礼都没有举行,今年这时间已经过去了,因而我让司天台选了几个良辰吉日,明天送来正阳宫,你跟小九一起挑一个日子吧。朝野上下都知道我不待见这个女儿,就算时间不合适,礼部和太常寺怕是也没人反对。举行完及笄礼,就该让沈泓和他儿子准备三媒六聘了,尤其是沈熠那小子,有那么多好东西竟然不给朕用,真是可恨,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捞一笔。”
说到沈熠,盛帝不知哪来的一股气,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变了。皇后却没注意这些,她只听到了盛帝要为九公主举行及笄仪式了,这也就代表着九公主有正式的名字了,以后就是个正经的皇家公主了。
“臣妾代小九谢过陛下。”皇后刚想要施礼,却被盛帝拦住了,“今晚没有皇帝和皇后,只有犯错的丈夫和他心爱的妻子,明白了吗?”
皇后像个刚成亲的小媳妇一样乖巧地点了点头,她要好好珍惜今晚的时光。今晚的事就像是一场梦,即使随时都会破灭,但她也甘愿堕入梦中。
“暮岚,你可知老太师的身体如何了?”盛帝突然问道。秦韶自从离京后再无任何消息,京中众人似乎都快忘了这位三朝元老了。
皇后不知盛帝突然问起秦老太师,只得如实答道:“臣妾不知。”
三年前,老镇国公沈桐辞世,太师秦韶也出席了葬礼,不知是因为天气原因还是被什么东西冲撞了,葬礼刚结束,太师府就对外宣布秦韶“病”了,随后他便上书致仕,请求还乡养病了。离京那天,盛帝派郑霆专门送了一程,而皇后因为身份问题,不能出宫相送,只是托郑霆捎了一封书信。根据影龙卫的回复,盛帝得知秦老太师离京时没有携带任何金银财物,只在他的夫人以及一个老仆和四个御赐的护卫的陪同下,就这样轻车简从地走了。那个时候,他便明白秦韶是在装病,想趁此离开京都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而他也心照不宣地同意了。
“我知道了。”盛帝默默叹了口气。秦韶就皇后这么一个女儿,他竟能忍住三年不联系,倒让盛帝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顾忌有些不太君子了。
皇后也有些伤感,她都已经三年没见过父母了,也往家中寄过几封信,却没有任何回音,也不知道二老的身体怎么样了。
这时,承天门那边敲响了三更的钟声,原来已经子时了。盛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脸色含羞,心有灵犀般地熄了烛火,放下床幔,轻解罗裳,于是一夜欢愉。
翌日早朝,盛帝乾纲独断,不给门下省任何机会,直接连发三道圣旨:其一,令河北道监察御史商龚为北境边军监军,召四皇子赵宸即日回京,不得延误;其二,令礼部和太常寺准备筹办九公主的及笄仪式,一应事务由皇后主持;其三,即日起起复老太师秦韶,不准其再次乞骸骨,接旨后即刻回京。
群臣被这三道圣旨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第一道还好理解,毕竟监察御史任监军是惯例,况且四皇子也很久没有回京了,陛下想念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第二道,朝野上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见这位九公主,突然要求为其举行及笄仪式,还是由皇后主导,莫非是与同安县子沈熠的婚期已定?最可疑的就是第三道,竟然不允许秦老太师再次乞骸骨,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般情况下,致仕的官员被起复,通常都要再次上书乞骸骨,一来是表明自己已经年老力衰,无力周旋朝局,愿意给后来者让路;二来是为了彰显皇帝的诚意,体现君臣和睦、都俞吁咈。可盛帝竟然不允许秦老太师这样做,当真是匪夷所思。
卢昭捋着胡须微一沉吟,便想通了大概,当即朗声道:“陛下圣明。”众臣虽然不明白盛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卢老太傅已经开口了,他们又怎么能甘于人后,纷纷称颂。
散朝之后,盛帝竟然又去了正阳宫,而且一待就是整个下午,连奏折都是在正阳宫批的,当晚毫无意外地又留宿了。这一消息在后宫不胫而走,各宫嫔妃对此很是不解,她们都知道陛下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连留宿过正阳宫了,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午时刚过,镇国侯府中,沈泓和柳含烟各自送走宫里来的人后,不约而同地叫来了沈熠。
“熠儿……”夫妻俩同时开口。
“娘,爹,发生什么事了?孩儿有点慌。”沈熠被这阵势吓到了,难道自己要暴露了吗?
“夫君,你先说吧!”柳含烟道。她大概已经猜到了沈泓想问什么,事关国事,她甘愿让步,这是作为镇国侯夫人的“政治觉悟”。
“好。”沈泓点点头,看向沈熠,严肃地问道,“熠儿,你跟爹仔细说说,税赋一事该如何妥善解决才能既保证不伤民,又保证国库充盈?这可是陛下要爹问的,你必须认真回答。”
“陛下?他怎么会知道?是不是那个云老爷说的?这人看着一本正经的,没想到净做些出尔反尔的事。”沈熠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上了个大当。
“慎言!”沈泓立即出声劝道,“云老爷身份非同一般,不可妄自非议。”
沈熠撇撇嘴,甚是不服,但他此刻也没有办法,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于是道:“爹,税赋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回去给您写个条子,过两天给您。”
沈泓知道沈熠说得在理,想了一下便同意了,笑道:“那好,不过你也要上点心,时间固然要快,但也不能乱写一通,明白吗?”
“嗯,孩儿知道了。”沈熠点点头,然后看向柳含烟,问道,“娘,您找孩儿有何要事?”
柳含烟笑道:“皇后娘娘派人传话,九公主将于本月二十日举行及笄仪式,邀请娘出席。仪式结束后,府里就要准备三媒六聘了,你和九公主的婚事也该定了。至于叫你来,是因为皇后娘娘说了,你必须准备一些新奇的东西作为聘礼,这是旨意,不可推脱。”
沈熠苦丧着脸,皇后此举怎么有种趁火打劫的感觉呢?但他却不敢说出来,只得点点头。
“娘,及笄仪式我能去吗?”沈熠突然问道。
“胡闹,你一个外臣之子,又是九公主未来的驸马,怎么能去?”柳含烟戳了一下沈熠的额头,笑道,“不过,你要是准备了什么礼物,娘倒是可以替你送一送。”
沈熠刚想道谢,柳含烟道却打断了他:“行了,回去准备吧。记着,陛下的事最紧要,莫要大意了。娘还要去找媒婆呢,先不与你说了。”
回到梧桐院,沈熠钻进书房,画了三幅发笄、发钗、钗冠的设计图,并注明了所需材质和打造工艺,然后让阿财去找上好的匠人,三天之内他要看到结果。
据沈熠所知,盛朝女子笄礼的核心环节就是由正宾依次将罗帕和发笄、发钗、钗冠三种发饰加到笄者头上,与此同时,笄者需换三种服饰。初加配穿素衣濡裙,二加配穿曲裾深衣,三加配穿大袖长裙翟衣,此之谓“三加”。既然参加不了九公主的及笄仪式,沈熠便想着让九公主在这个重要的环节戴上他设计的发饰,也算是变相地出席了。
阿财应了一声便去找人了,沈熠则铺开纸张,开始构思盛朝第一部税法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