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圣朝的馆驿制度,绛亭驿建在曲硕县城,属于陆驿第三等级。因此,其内部的一应设施无比齐全,如驿楼、驿舍、驿厅、驿厩、驿库等。除此之外,驿舍内有林木和池沼,营造了一个既舒适而又配备丰富的环境,而这也恰恰是圣朝继承了前朝大部分地域和经济,国力相对比较昌盛的表现。
此时的驿厅中,已然沐浴完毕的沈熠正在与提早到达这里以筹备云昭训祭典的礼部祠部郎中江纶、宗正寺陵台署陵台令杜镇及其他有关官员一边闲聊,一边等候晚饭。由于赵云溪还需要梳妆一番,因而便让沈熠代表她先与这些官员寒暄着。虽然此时已经夜深了,大多数人都已经熟睡了,但对于沈熠这些赶了一下午路的人而言,此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正在众人闲聊之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曲硕知县特来求见云州府尹,希望贺新能宽恕他的失迎之罪,并指导一下他的政务。
贺新此时正忙着与沈熠套近乎呢,哪有心思考虑魏城的事,于是毫不在意地吩咐传话的人,让他去告诉城,说自己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传话的人恭敬地应了一声,悄悄地离开了。沈熠则有些好奇地看着贺新,很是八卦地笑道:“贺府尹,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位知县大人的印象不好啊。”
贺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让沈爵爷见笑了,下官确实是对此人的印象不怎么好。这个魏城身为科甲正途出身的知县,但却喜好钻营,治下的公务办得也很一般。下官之前虽然也训斥过他,可他却像是误会了什么,钻营的毛病越发严重。就像他刚才来求见,说什么‘宽恕他的失迎之罪’,无非就是觉得没有亲自到城门外迎接我这个顶头上司,害怕我给他穿小鞋,这才大半夜的跑过来。当然,也不能排除他听说沈爵爷和公主殿下莅临曲硕县,想过来巴结一番。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曲硕县在他的治下至今没有发生什么要案,下官早就向吏部行文,请求革他的职了。遇到这种官员,下官属实头疼得紧。”
沈熠似有感触地连连点头,附和道:“贺府尹,我能理解你的为难。知县毕竟是最亲近百姓的父母官,若云州府下辖的知县都是这个样子,贺府尹怕是也很难跟朝廷交代啊。”
“沈爵爷说的极是,当浮一大白,下官敬您一杯!”贺新像是找到了难得的知己,有些失态地拍了一下桌子,端起手边的茶杯,表情很是激动。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仪,心虚地看了一眼沈熠,不好意思地道,“沈爵爷,下官刚才失态了,请见谅。”
沈熠对此表现得满不在乎,只见他微微摆了摆手,微笑道:“贺府尹快人快语,丝毫不藏着掖着。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样的性情中人。明天的祭典仪式,还要劳烦贺府尹多多费心了。我在这里代小九先谢过你了。”
“沈爵爷客气了,下官不敢。”贺新急忙道,“下官奉旨为公主殿下办事,此乃理所应当的,不敢言‘费心’二字。再说了,以沈爵爷和公主殿下的身份,下官也不敢受这个谢,沈爵爷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了,下官受不得。”经过这一路上的观察,他已经意识到赵云溪对沈熠之间绝不是普通的政治婚姻,而是有真感情在的,很多时候,面对很多事情,赵云溪都会将主动权与决定权交给沈熠。这样一来,沈熠所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而言,那就是赵云溪所说的。因此,他这个臣子万万不敢接受赵云溪这个代表着“君”这一等级的人的感谢。
沈熠自然明白贺新这样的读书人对于所谓的“君臣伦理”十分看重,孤儿不愿与贺新掰扯这些,只得随口应了一声“也好”,随后看向从京都赶来的江纶等人,客套道:“江大人、杜大人,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江纶、杜镇急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沈爵爷客气了,这都是下官的应尽之责,不敢言苦!”尤其是江纶,他是礼部的人,而沈熠的二哥沈煜又是礼部侍郎,算是他的上司。有了这种关系,他对沈熠的态度远比其他人要恭敬。
聊到正酣之时,梳妆完毕的赵云溪带着文竹和兰儿来到了驿厅中。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直到此时,她才恢复了原本的天人之姿,使得在场之人都呆住了。
贺新不愧是读书人,定力就是足,稍微愣了一下便回过神来,起身拜道:“下官云州府尹贺新,参见同安公主殿下!”
有了贺新的“提醒”,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和失态,急忙站起身来,整理衣冠,随后齐齐施礼道:“臣等参见同安公主殿下!”
赵云溪神色淡然,虚扶了一下道:“免礼,平身!”随后,她注意到了眼睛都要看直了的沈熠,轻咳了一声,有些羞赧地走到沈熠跟前,紧挨着她的夫君坐下。
“谢公主殿下!”一众官员应了一声,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子,又不露痕迹地退回原位,将场中的空间让了出来。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赵云溪才是今晚的主角。
赵云溪环顾四周,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她必须端起身为公主的架子,于是沉声道:“贺府尹,过来坐,驸马和本宫还有事要与你说。其他人也都坐吧,别站着了。想必在场的诸位都知道本宫此次南下的目的,因此,本宫也就不绕圈子了。希望明天祭奠母妃时,诸位能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本宫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贺新是在场官员中品阶最高的,又是明日云昭训祭典的主持人,因而在赵云溪话音刚落后,他便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公主殿下放心,下官一定竭心尽力,绝不让公主殿下失望。”
其他官员见状,也都接二连三地表了态。他们都是圣帝的臣子,如今又是奉了圣帝的旨意,来这里帮圣帝“名义上的女儿”办事的,故而态度上必须得到位。
待众人坐定后,饭菜也适时地端了上来,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然而,对于沈熠、赵云溪等自鲁王镇赶路过来的人而言,有没有人安排这些都不算什么,当务之急还是填饱肚子。但对于江纶、杜镇等早就到绛亭驿的官员而言,他们早就吃过饭了,此时齐刷刷地聚在这里,纯粹是为了不失礼数,这才敬陪在一旁的,因而就没怎么动筷子。
沈熠一边吃着当地的特色菜,一边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与对面的贺新评价几句。贺新认真地听着,不时地连连点头以示同意。到了最后,他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对沈熠道:“沈爵爷真是奇人也,不仅精于诗词之道,还对庖厨之术如此了解,实在是难得一见。沈爵爷,不知下官可否敬你一杯?”
沈熠苦笑着摇摇头,有些抱歉地道:“贺府尹,实不相瞒,我也很想与你开怀畅饮。只是你有所不知,我这个人不善饮酒,通常是沾一点酒醉。为了避免在众位面前耍酒疯,也为了不耽误明天的事,我还是以茶代酒吧。若是贺府尹真有此雅兴,不妨等明日晚上再敞开肚皮喝吧,就我们两个人,我沈熠舍命陪君子了。”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可惜了。”贺新虽然对此有些遗憾,但他却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反而附和道,“既然沈爵爷这么说了,下官便等着明晚了畅饮。”
这时,赵云溪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神色严肃地问道:“贺府尹,你身为云州府尹,可有听人说起过母妃的母家曾在曲硕县做过一些不法的事情吗?”
这话一出,不仅是贺新,就连沈熠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赵云溪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而贺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嘴唇颤抖了两下,可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赵云溪敏锐地察觉到了贺新的为难,瞬间语气冰冷地道:“贺府尹,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坦诚地说吧。你应该明白,本宫之所以这样问,绝不是无的放矢。”
听到赵云溪这么说,贺新当即便明白赵云溪定然是听到了什么,这才想找自己证实。于是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将自己知道的事如实地说了出来。
“回公主殿下,下官确实曾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不过那是六年前的事了。”贺新回忆道,“当年,下官刚刚由承化知县升任云州府尹,在曲硕县走访民生时,听闻云家的大少爷强占了一个名叫‘朱胜兰’女子。朱胜兰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舍不得的,于是到县衙告官。可当时的曲硕知县刚刚致仕,新的知县还没到任,于是县丞于收便顺理成章地暂代了知县一职。这个于收不仅驳回了朱家老两口状纸,还以扰乱县衙为名,各自打了二人二十大板,将他们赶出了县衙。老两口自然是不服这个判决,于是在伤好后再次到县衙告官。可这一次,那个于收却命衙役打断了朱胜兰父亲的双腿,并以朱家的粥吃死了人为由头,封了朱家的粥铺。
下官当时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时,也是深感惊讶,但为了避免先入为主,下官便暗中派人调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正好那个时候,如今的曲硕知县魏城上任了,下官便以府里的名义行文,令魏城全力查察此事。如此一暗一明,想来很快便可以查明真相。可谁能想到,每当下官派出去的人快要查到线索时,与此事有关的知情人便不明不白地死了。而魏城又回文府里,称云家大少爷并没有强占民女,朱胜兰乃是他正儿八经纳的妾;而朱家粥铺的粥确实吃死了人,还附上了‘苦主’的证词。下官当时便知道此事非同一般,于是决定亲自前往曲硕县调查此事。可还没来得及启程,就收到曲硕县传来的消息,说是云家大少爷因病暴毙了。
由于云家的身份特殊,下官也不好在那个时候再追查下去,这件事也就这样搁置下来了。至于其中的具体情况,下官至今也没调查清楚,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赵云溪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在听完贺新的描述后,她神色平静地道:“看来,本宫听到的消息确实无假。贺府尹,明日之事结束后,麻烦由你率人重新彻查此事。这一次,本宫要知道所有的真相。若是云家真的做出了强占民女并颠倒黑白的事,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理。”
贺新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赵云溪到底是不是真心的。按伦理关系算,如今的云家家主可是赵云溪的舅舅,那个传闻“因病暴毙”的云家大少爷是赵云溪的表哥,有着这种亲戚关系在,他无法确保赵云溪真正的心思,只能偷偷瞥了一眼沈熠,希望沈熠能给他一点提示。
沈熠虽然不知道赵云溪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他却熟悉赵云溪的为人,知道赵云溪不是个因情废公的人,因而在接收到贺新的眼神求助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得到沈熠肯定的回应后,贺新立马起身保证道:“是,公主殿下。下官绝不会辜负公主殿下的信任,一定竭尽全力追查此事,保证让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眼见贺新表明了态度,赵云溪也没有再纠缠此事,轻轻地“嗯”了一声。至于贺新刚才向沈熠求助的画面,也是装作没看到,继续吃起饭来。
一刻钟后,这场晚宴终于迎来了尾声。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沈熠和赵云溪先后放下筷子,侍奉在其身后的侍女则很懂规矩地递上了漱口的茶水和擦嘴的手帕。
都说“入乡俗随”,在同安县时用光了纸巾擦嘴的沈熠毫不客气地拿起那方全新的丝绸手帕,有些心疼地擦了擦嘴。他毕竟经营过丝绸生意,身边的姜姝又曾是丝绸商家的女子,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丝绸制造与生产的事。这一方小小的手帕,需要很多个人、很多道手续才能制作出来。如今被他用来擦了嘴,然后就要被扔掉。这简单的动作所浪费的却不知是多少普通百姓的辛劳。他突然想起了前世读过的一首以养蚕妇的口吻所写的向不合理的社会发出控告的诗,情不自禁地低声念道:
“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