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大姐才十五岁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那经常被母亲诟病贬斥,过分高挑,如巨人般的身材,有朝一日套上男子的书生袍,束起满头如瀑般的黑发,戴上文人帽,竟然会别有一番英气。
大姐常跟我说,一个人的好坏,是不能通过单一件事,单一角度来判断的,世界上并不存在清晰分明的善恶,也不存在所谓的非黑即白。
人之所以很难洞察人心,就是因为人有许多方面。
那一晚,我看到了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大姐,她从不在家人面前展露的一面。
在舞台上的她,就好像完完全全的活了过来,翩若惊鸿,飘若游龙,没有人会用“仙子”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她,因为仙子距离人世间太遥远,太清冷。
而她站在舞台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就是属于人间的,她是人间的公子!只属于自己的公子!
大姐表演的是一场歌剧,这种集诗歌、戏剧、声乐、器乐、舞蹈等为一体的综合性艺术,在当时的洛阳其实早有先例,但从来没有激起过什么水花。
因为歌剧考验的方面太多了,小到可能不起眼,但足以令观众出戏的服化道,大到主角的表演情绪,嗓音唱功……方方面面都必须要求做到极致,没有瑕疵,这样才能让观众沉浸进去,产生共情。
按道理来说,这种反响平平,甚至还没开始辉煌,就已经走向没落的表演方式,应该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静静腐朽,等待灭亡。
但就因为今天这场表演的主角是“空虚公子”,才登场三个月,就已经名震洛阳,隐隐有“洛阳第一角”的空虚公子,所以别说是包厢了,就连大厅都是爆满的,想要坐在过道都要被老鸨收取昂贵惊人的费用!
在铺天盖地,此起彼伏,狂热激动的呐喊声中,我听到有好几个人在议论。
“听说这场歌剧全部环节都是空虚公子一个人一手操办,为了它,空虚公子甚至好几个晚上都没来柳罗轩,就连某位翘首以盼,慕名而来的将军派人去请,都没给面子!”
“假的吧?我也是做这一行的,这歌剧我也不是没了解过,光剧本编写,舞蹈设计……就足够让一般人吃一壶了,这空虚公子一个人能独挑大梁?”
“怎么不能!空虚公子无所不能!”
“呵呵,那我倒要看看这场戏能有多‘好看’了。”
他刻意在最后两个字加重咬字,用意无非就是明褒暗贬,想要讽刺我的大姐自不量力。
我却像是醍醐灌顶般猛然惊醒,想起了好几个大姐皱着眉头在院子里负手打转,冥思苦想的画面。
原来当时的她在思考这些吗?
母亲忽然嗤笑出声:“一手操办?抬霜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能够嫁作当朝宰相的正妻,我的母亲的出身自然不俗,乃是洛阳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
她从小便学习琴棋书画,不过最为擅长的还是那副百灵鸟般的好嗓子,还有柔若无骨的好身段,只是因为大家闺秀从不抛头露面,所以她的名气并不在民间流传。
半道出门学艺,归根结底还是要卖肉的娼妓,在技艺上面,怎么可能比得过有名师栽培,天赋加持的富家千金?
我知道我母亲说的应该是对的,这场大戏还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够承办的,于是立刻开始为大姐紧张起来。
今晚的母亲穿得简易素净,但从小的娇惯,让她坐在包厢里依旧如一株紫荆般清冽出挑。
任你青楼女子再美艳,坐在她旁边就是会忍不住自惭形秽,暗自神伤。
母亲垂下眼眸,看向早早恭候在舞台两侧,那些满脸激动,又满脸如狼般戒备的锦衣公子,淡道:“看看,这还没登台表演呢,户部尚书的公子,靖王世子,金吾卫大将军的千金……一个个就已经准备好争那头彩了。”
艺人演出时,如果有观众觉得无比精彩,已经按捺不住,必须要现在立刻表示出心中的激动与赞叹的,可以直接登台将红包放在艺人的帽子上。
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头彩”。
而像我大姐这样,人还没开口,左右两侧就已经排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还全都是我平日里叫得出名字的哥哥姐姐的……想来整个洛阳都屈指可数。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来青楼看戏,但依然感到深深的震撼。
母亲望向我父,淡然说道:“老爷,你平日惯着这妞子也就罢了,还不出面叫停,难道真想让路抬霜铸成大错,让路家蒙羞?”
我猛然抬头,不可思议的看向我的母亲。
虽然这可能对于一个名门大家来说,确实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但问题大姐付出的心血我是看在眼里的啊!
我怎么可能允许父亲打断大姐的表演!
我几乎毫不犹豫的开口:“父亲,你打我吧,你别叫停大姐!”
父亲投来眼神,眸光冷冽:“撒谎成性,半夜离家,出入青楼……你说说,这三条哪一条不够你挨打的?还敢求情?”
“我,我……”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的是,在这个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二姐开口了:“父亲,母亲,既然都快表演了,那就算了吧,这么多人等着,此时阻止,怕是只会让事情闹大,咱们家反而丢面。”
“反正大姐是女扮男装,也无人认识,那就随她这一次吧。”
“是啊是啊,父亲,就让大姐演吧,您也没听过大姐唱歌吧!”我恳求道。
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就这么一次跟着大姐离开,竟然歪打正着撞见了她精心筹备了一个多月的演出的首秀。
为了这场演出,柳罗轩定然造势良久,偌大个阁楼里,不乏坐有名声在外的达官显贵,巨贾大儒。
这么多位有权有势的人物云集在此,倘若闹起来了,那定然是一场足以席卷洛阳的大风波。
但母亲却在冷笑:“谁敢找我们的麻烦?”
路家屹立于世已经超过两百年,比大虞还要古老,是洛阳城屈指可数,拥有古老传承,悠久历史的名门。
在母亲看来,一场戏而已,没人敢得罪我们路家。
但我却注意到父亲的神色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
他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方向,一言未发,满脸凝重之色,母亲的神色因此而微变。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惊觉,终于反应过来了。
不对!我父亲贵为宰相,柳罗轩的老鸨怎么会给我父亲安排二楼的包厢,这明明还有一层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