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兴安七年,九月初一,河西道,邽阳府治下麻叶县。
天色方明,北门郊外的一座短亭。
秋仇立在道旁,向李大狗和朱权挥了挥手,以作道别。
这个手势他挥得不太习惯,还是昨夜之时,从李大狗和路不平的道别之中,刚刚学来的。
大抵是因为它看上去比较随意,也比较寻常,所以秋仇选择这种新的方式。
世间的路太多,江湖的路太远,车马迟迟,岁月匆匆,这一次的分别,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次的再见,又会在什么时候?
所以这个时代的友人,道别之时,总是格外郑重,送了一亭又一亭,拜别之后又拜别。
只是,太过郑重的道别,是否意味着会有分外难得的相见?
秋仇不知道,李大狗当然也不知道。
亭边的柳树,在这时节早已落光了叶,也折光了枝,看上去像是一个身着黑衣,驼着背掉光了头发的瘦老头。
李大狗没有折柳,朱权当然也没有,他在昨夜之后,就一直显得沉默。
现在也只是挥了挥手,道一声“请多保重。”
倒是李大狗在挥手的同时,微笑着打趣道:“江湖路远,风尘颇恶,秋少侠还请多多保重,晴时有荫,雨时有伞,行走山林注意脚下蛇蝎,履历花丛谨防多情女子,非忧君也,实忧佳人。”
听得此言,秋仇哈哈大笑,离别的烦闷也被冲淡不少,终是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总有相逢日,秋仇就此别过,预先此恭祝两位仙路永长,寿与天齐。”
言罢,翻身上了白马。
“驾…”
清朗一声中,腰挎长剑,白马黑衣的秋仇渐渐远去。
在他即将消失的时候,李大狗再次挥了挥手,轻轻道了一声。
“保重。”
两人相识道旁,分别也在道旁。
只希望某一次的江湖道旁,还能不期而遇。
刚刚脱离山寨的李大狗,能有秋仇这样的朋友,无疑是幸运的。
人心如花木,向阳易为春。
在这纷乱又污浊的尘世,总有一些人就像一把火,一道光,照亮黑暗的同时,也能温暖人心。
秋仇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他拒绝了带着朱权去往阳山的选择,也拒绝了修道长生的仙路。
白玉仙令所带来的乱象,使他对阳山之上的修道门派,心生抵触,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选择了江湖。
同时他也很高兴,陆川依旧活着,无论是李大狗还是他自己,都没有沾染这位前辈的鲜血。
尽管在某一刻,他已下定决心,为报救命之恩,可以向麻叶城的任何一人出剑。
没有出剑,岂非更是一件好事。
何况朱权依旧活着,也会去往阳山,李大狗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所以他走的时候,分外轻松。
李大狗缓缓转身,面向朱权,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回城,为接下来的远行,多做安排。”
“嗯,除了回家一趟,我也该向掌柜和方贵两人道别一声。”或是秋仇已经离开,朱权的心结总算消去了大半,想到接下来的道别,他的神情也恢复了一些,少年人该有的神采。
“这是应有的礼貌。”李大狗温和一笑,少年人的炫耀之心,他自然清楚,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黑马。
朱权双手抓住马鞍两侧,左脚踩在马镫之上,右脚和双手同时用力,终于成功跨上一匹黄马背上。
“好样的,少年义气,快马轻骑,怎能没有长剑,且接好。”李大狗朝他竖起大拇指,解下马鞍之上,悬挂的王哲长剑,递给他。
一身褐色短衫,戴小帽的朱权,放下左手缰绳,小心接过长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挂在腰上,还是别在马鞍。
李大狗没有打马上路,很有耐心,微笑的道:“系在马鞍右边吧,下马的时候会方便一些。”
“好…”朱权点头应答,低下头把剑牢牢系上。
不放心得将手掌在剑柄之上,细细摩挲,嘴角露出不自觉的微笑。
李大狗驱马来到柳树地下,折下几根高枝上的柳条,随意编了两个圈,一个戴在自己头顶,一个丢在朱权头上。
没有看他愕然又欢喜的样子,李大狗策马往城里慢慢行去。
想起昨夜半空之中,那个高大男子看向秋仇和路不平的目光,有些不爽得喃喃自语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他妈男人还嫌男人丑……没天理了…修士也有外貌党?”
心情郁闷的李大狗,和身后坐骑绑有剑匣的朱权,不紧不慢总算接近北门。
远远看见一个年轻人立在吊桥之外,望向这边。
一袭裁剪得体的湛蓝衣裳,衬托出他修长的身材,立体的五官,腰悬宝剑,目光有神,如松而立,显得英武又豪迈。
如果不是他的目光带有敌意,李大狗那怕心情不爽,也会不吝啬的赞一句,“是个好男儿……”
此时既然对方带有敌意,他当然只能回于不善目光。
那人就这么静静站在前方,一直很有耐心得等待,慢悠悠的李大狗。
直到李大狗的坐骑离他两丈之时,这人蓦然开口,道:“昨晚是你杀了褚雄?”
“是。”
李大狗停下马蹄,向身后的朱权一摆手,示意他离远一些。
“也是你拿走了令牌?”
他微微抬头,看向李大狗的眉眼。
“对。”
李大狗右掌停在腰间刀柄。
“你把令牌送给了别人?”
他不善的目光变得锐利。
“没错。”
李大狗微微眯眼。
“你可知道,我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他的右手握住了腰间剑柄。
“现在知道了。”
李大狗的心情,开突然变得好转,他已知晓对方来意。
此人暴怒,突然骂道:“有福不知珍惜的混账东西……”
话没说完,李大狗长刀出鞘,居高临下一刀劈了出去。
刀风起时,他已跃身而下,紧接着又是一刀,斩向对方头颅。
剑光闪动,刀风呼啸,一灰一蓝两团身影,时而交错、时而穿插。
武器相交,带起串串火花,卷起地上落叶。
瞬间又被寒光绞得粉碎。
突然,一抹雪亮刀光,迎着尖锐的风声,斩破剑影,直击对方面门。
电光火石间,身法用到极处,蓝色身影如飞鸟一般,连连转折快速闪避。
只是,那抹刀光却如跗骨之蛆,无论他如何转折腾挪,都无法摆脱它的追击。
一寸一寸不断接近。
那人一声大喝,后退之时,右手长剑连连点出,一次又一次的击在刀光之上。
砰得一声,长剑炸裂,
雪亮刀光没入他的面门,连带左耳,削去半边脸孔。
这人一声惨叫,发髻散乱,面如恶鬼,直挺挺倒在地上。
“不过如此,也敢对我指指点点。”李大狗收刀归鞘,呵呵一笑。
郁闷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