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紧闭,孤灯如豆,夜已经深了。
身量挺拔的赵隽,立在桌前已经站了许久,左手的桌面是一把白釉酒壶,此时已经空了。
他向来不爱喝酒,甚至对于酗酒的人分外鄙视,此时却想再喝一壶,只是,他已经不想出门,甚至不想开口唤人拿酒。
虽然他很清楚,妻子杨氏就在门外,只要稍有示意,她就能准确领悟自己的意思。
然而,现在的他只想一个人安静独处。
邽阳府剑气长空赵隽,十年以来,早已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九个大字,他也无愧于这个称号。
自从十二年前的那次白玉仙令现世,父亲赵士衡和五叔赵士贤,率领族人大败而归,失望之余的赵隽,就很快振作起来,主动挑起了家里的重担。
一柄四尺长剑,纵横南北十八道州,在年轻一辈中,从不弱于他人,哪怕面对成名多年的江湖前辈,也敢与之争雄。
他在游历中快速成长,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直到家族危机解除,他才归家娶妻。
本以为会和父亲先辈一般,于一个江湖武人的身份,了此残生,却不料年近三十,竟然还有一争仙缘的机会。
赵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命运,终归要在自己手中,得以改变。
奈何,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上苍从来不会因为多给了你一次机会,就一定会给你一个好的结果。
五叔身死,赵家实力再次受损,自己非但败于李大狗刀下,就连祖传宝剑,也无法收回。
然而,付出了这么重的代价,却连白玉仙令都未曾触摸分毫。
无论是谁,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都会大失心气,赵隽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能够挑起“剑气长空”四字的他,终究不是普通人。
一旬不到的时间,他就能与李大狗若无其事的见面吃饭,此时不过独自喝了一壶老酒,安静的站在桌前,谁人又能苛责他什么?
昏暗的烛光无风摇曳,一声轻微哧响,彻底熄灭,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相公……”
门外一直留意房内情形的杨氏,心中猛然一跳,轻声呼喊,婉转又担忧。
“且去睡吧,明日还要招呼客人,不可失了礼数。”
赵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无声长叹。
“相公且早安寝,妾身就在隔壁……”
立身门外的杨氏,曲身施礼,并没有马上离去。
赵隽没有开门,也没有开窗,轻轻叹了口气,反身回到床边,和衣而卧。
许久之后,门外有细碎的脚步,渐渐远去,转入隔壁。
这一夜会很长……
只是,再长的黑夜,也终将过去,明日依旧会有阳光。
人们常说,时间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其实这句话并不准确,大多数人的时间,并不由他们自己支配。
或为衣食,或为钱财,人们总是将自己绝大多数的时间,用低廉的价格卖于他人。
比如李大狗楼下的几位姑娘,天色方明,她们就早早起床,去往其他院落,为客人准备洗漱热水和茶汤早饮。
期间难免有一两句埋怨之词,虽然隔了一座院子,又刻意压低声音,李大狗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期间听到管家过来询问,两位客人是否起床?得知没有之后,又自离去。
轻轻叹了口气,在被窝里发呆了半刻多钟,李大狗终于起床。
隔壁的朱权大抵也是醒了,所以在他刚刚打开房门,没过两分钟,朱权也已出来。
一直待在楼下的如月,听到动静上来询问,‘热水已经备好,是否需要洗澡。’
李大狗实在不想在这久待,哪怕明知推却之后,会被侍女抱怨“徒劳无功”,也坚定得摇了摇头,与朱权一起下楼,做完简单洗漱,挂好佩刀便出门去。
刚刚离去不久的管家,很及时的出现在了门口,主动问好之后,引领两人前往正堂。
少女如月默然跟在身后,怀里抱着装有破伤风和两本武学手札的剑匣。
几人从东南角转过后廊,赵士衡与赵隽已然在前迎接,身后还有不少赵家重要成员。
赵士衡双手抱拳,哈哈笑道:“客舍简陋,两位少侠昨晚睡得可好?若有什么准备不周的地方,两位见谅的同时,还请直言,赵某必然迁善改过,只希望两位少侠原谅怠慢之处,往后还有机会来鄙舍做客。”
身为赵家之主,昨晚发生的一切,自然不可能瞒得过他,李大狗顺着他的话题,还礼笑道:
“赵前辈过谦了,李某出生贫寒,向来只听过‘锦衣玉食’四字,入了赵府方知此言不假,实在三生有幸。又怎会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便是昨晚的几位姑娘也是恪尽职守,善解人意,放在外面,都是宜家宜室的好女孩,想必都能嫁的一户好人家。”
这句不太合时的话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身后一直偷偷打量赵隽的如月,也不禁移开目光,看向这位相貌平平的尊客,眼中闪过异样神采。
“李少侠当真……当真是个雅量君子……”赵士衡伸手拍着李大狗的肩膀,开怀大笑。
熟知事情缘由的他,对李大狗身后的如月招了招手,笑道:“小月还不快快过来,拜谢李少侠。”
如月一呆,万料不到向来严厉的老爷,居然如此亲昵的称呼自己,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也很顺从得走上前来,分别对着李大狗和赵士衡恭敬行礼。
“如月拜谢李大侠…拜谢老爷…”
李大狗伸手虚扶,笑着颔首。
赵士衡一挥手,对众人笑道:“从今日起,小月便是我的义女,一应待遇与六姑娘等同。”
众人虽然惊诧,却也很有涵养的没有当场议论什么,倒是如月惊骇莫名,一时呆立当场。
脑海纷乱不已,‘六姑娘是谁?那是老爷最疼爱的幼女,也是待字闺中,唯一留在家里的小姐,年龄比自己还小两岁……’
‘怎么一句话的功夫,自己就成了老爷的义女,更与四小姐等同待遇……这……可是……可是……大少爷……’
如月眼神,飞快瞟了一眼赵隽身影,又赶紧离开,只觉得以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对于自己身份的转变,既惊又喜,既羞又愁,一时间方寸大乱,进退失踞,只作呆立不动。
还是李大狗好心提了一句,“如月小姐还不谢过赵前辈……”
她才上去几步躬身拜谢,又觉不对,赶紧跪下,放下剑匣,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怯生生喊了一声,
“义父!”
好似不敢相信。
“今日好事成双,既为李少侠和朱小友践行,又收得一个乖巧伶俐,善解人意的闺女,说什么也要多喝几杯。”
赵士衡弯腰扶起如月,一手拉过李大狗的胳膊,大笑着往前堂走去。
其余人等,无论心里作何感想,皆笑颜相贺,一同前往。
席间场面自不消说,就连不善饮酒的李大狗,也难以推却众人以他‘成人之美’的理由,过来劝酒,一连喝了十数杯,直到巳时过半,这才放他和朱权离席。
也是天公作美,今日不曾有雨,中门大开之后,赵管家驾驭昨日的那辆华盖大车,一马当先往城北而去。
身后是骑马的李大狗和朱权,赵士衡带着赵隽和如月,一起骑马相送。
车轮滚滚,铁蹄嘚嘚,鲜衣怒马的一行人,占据府城主道,远远看去,气势凌人。
李大狗心中大叹,‘人还没离邽阳府,已经许出去了三个承诺,还牵扯上了如月这么大一个因果,实在不像是个远离尘世的修道之人。’
‘只是这些事情,除了救助秋仇的两个承诺,是迫不得已,赵家这边大多遵循自身意愿,也没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且随他去吧。’
行路不过三里,突然闻到一阵恶臭,赵士衡微微皱眉,向街边一个中年男子招了招手,问道:“今天街上为何这般恶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人自然认得赵老爷,此前早已乖乖避让一边,这次见他向自己招手,赶紧跑过来,躬身答道:
“赵老爷有所不知,昨天夜里,郑家老爷子不知遭了什么厄难,掉进茅坑里去,泡了大半宿才肯上来。今日天还没亮,郑家的仆人就喊了一大堆帮闲挑夫,使足了银子,叫他们在今日之内,必须把城里的所有茅坑,全部掏个干净。”
这人大概也觉得事情稀奇,一边说话,一边大摇其头。
李大狗几人都是知道内情的,闻言相视一笑,就连这恶臭的气味,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那中年男子也跟着呵呵大笑,又道:“赵老爷从这里到北门去,这还算好,要是经过西街,那才叫臭不可闻哩……今日西市的肉蔬吃食,只怕很难卖个好价钱咯……”
赵士衡挥了挥手,那人很识趣的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道一句“老爷公子一路顺风……”
连“赵”字也省了,好像他真是赵家奴仆似的。
几人继续前行,一路看去果然市场萧条,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几家还没有客人的茶馆酒店,掌柜与伙计个个一脸晦色,时不时能听到几句咒骂之声。
赵士衡笑道:“不想因为李少侠一时义气,竟然惹得郑老儿如此大费周章,想必他定然很是后悔,往日里不修德行,以至于今日落得全城咒骂。”
“赵前辈说笑了,实在是小子考虑不周,只顾着自己痛快,却让你老跟着受罪,还请前辈和赵兄就此回转,省的继续闻这恶臭。”
李大狗尴尬一笑,抬手之时,隐晦的摸了一把鼻子。
赵士衡笑容不改,“这点污浊之气算得了什么,谁还没吃过粪水浇灌的庄稼,送出城北再回不迟。”
李大狗只好拱了拱手,道一声“有劳……”
几人不再说话,一心赶路,将近城门之时,那股臭气总算淡去不少。
李大狗正要说点什么,突然看见城门左侧,有一蹙着双眉的年轻妇人,立在一个盖着轻纱的糕点摊位之后,身旁摇椅之内,还有一个睁着乌溜溜双眼的襁褓婴儿。
只这一眼,李大狗就认出,这对母子正是山余县里,林家庄子,自己亲手放过的两人。
李大狗赶紧转过头去,一时竟然不敢直视对方。
内心又喜又惑:‘竟是她们母子……她们活下来了,真好……能活下来就好……能活下来就好……’
只是,她们怎么到这来了……?是了,她们孤儿寡母的,就算林家还有一些产业,也不是她们能够守住的,多半是及时贱卖出去,收拾了些细软盘缠,离开熟知她们的山余县,来此谋生来了。’
李大狗心如潮涌,明知那天在林家庄子,自己蒙上了脸孔,对方不可能认出现在的他,李大狗还是无法倘然直视对方。
一方面是心中有愧,另一方面也怕被赵家父子瞧出端倪,追寻自己过往事小,万一有了别样心思,自作主张,为他消除后患,进而打扰对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却是天大的罪过。
于是,李大狗竭力克制面部表情,像是没事般,望向城门右侧的一处箭楼,装着很感兴趣的模样。
此时距离城门不过十丈来远,李大狗却觉得,远比之前顶着恶臭,走了五六里,还要煎熬。
好在总算没出意外,一行人出了城门半里许,收拾心情的李大狗,拱手对赵士衡和赵隽谢道:
“多谢两位抬爱,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不若就此别过,李某答应的事情必然谨记,无论相隔多久,见玉如见人,但有所请,必然不敢推迟。”
赵士衡拱手还礼,郑重回道:“李少侠重情重诺,赵某自然十万放心,在这里先祝两位少侠一路顺风,登山有成,倘若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两位一面,赵某九泉之下,也能永笑……”
“李兄此去前程远大,虽憾不能亲见,却也心神往之,还请李兄多加保重,有朝一日静极思动,回乡之时,若能在我墓前停留片刻,我亦知足。”
赵隽拱手长叹,有着说不出的落寂。
如月一脸惊疑,不知老爷和公子,为什么说出这些奇怪的话,见众人目光看向自己,赶紧上前一步,将手中剑匣递了上去。
由衷谢道:“多谢公子美言,对奴婢而言,恩同再造也不过如此。”
“如月姑娘谬赞,真正对你有再造之恩的是赵前辈,你只要孝敬他就好了。”
李大狗接过剑匣,挂在马背,再一抱拳道:“各位保重,有缘自会相见……”
“保重……”
马蹄声起,李大狗和朱权,渐行渐远。
赵士衡、赵隽、如月三人立在城门附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