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狗坐在右边板凳,手里抓起一把炒得酥脆的黄豆,往嘴里塞了几颗,一口咬下嘎嘣脆响。
目光透过门外雨帘,看见那辆乌篷马车,果然是往这边而来。
驾车的夫子年约三旬,虽已被雨淋了个通透,却因道路湿滑,怕失马蹄,也只能小心谨慎的驱车前进。
背对房门就坐的朱权,侧着身子,抬起头四处张望,不大的客厅已有四个漏雨之处,点点滴滴的雨水,从乌黑瓦片的缝隙之中滴下,于半空微光中变得明显,噗得一声,砸在地面一个指头大的洞里,然后缓慢晕开。
其中有个漏雨点,正好处在一直安坐不动的老翁头顶,几滴冰冷的雨水砸在他那白发稀疏的头上,他才后知后觉,伸手摸了一下脑袋。
抬起头看了一下屋顶,只是上面乌漆嘛黑的,以他的视力,自然什么也看不清。
只好用沙哑的声音,缓慢说道:“老婆子,这天怎么又下雨了……”
“天公要下雨,你还管得着吗?要不然你顶个簸箕,去天上把窟窿眼儿堵上。”
也不知是老翁耳背,还是他们习惯了这样说话,老妪的声音又大又凶,看都不看老翁一眼。
“问你一句话,有客人在呢,你也这么凶,说句在下雨就好了,还叫我去堵窟窿眼,我哪有这个本事……”
老翁讨了个没趣,又怕多说两句再被呛到,只好抖动嘴唇一个人嘀咕着不满的情绪。
老妪好似心有灵犀,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吓得老翁连嘀咕的话也不敢说了,擦了擦手上雨水,撑着椅背,颤巍巍就要起身。
朱权离他最近,赶忙一手将他扶住,另外一只手提起竹椅,将它挪了一个位置。
那老翁只是“好、好、好……”的说了三声,坐下之后,不再动弹。
这幕情形看得李大狗心中发笑,‘原来两个世界的人们都是相通的,夫妻两人,相处时间越久,好像总会有个人的声音,变得越大,除了表面的强势,或许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在内吧。’
李大狗将手中最后几个黄豆丢进嘴里,向对面闲坐的老妪说道:
“婆婆,这雨一时半会只怕停不下来,我们还是找些木桶水瓮,接下水吧,漏得久了地面湿滑,容易摔着。”
“不用,不用,几个水盆木桶一早就在隔壁和厨房放着,那几个地方漏雨大些,挪不开地儿,你俩走路小心点就好。”
老妪抬起支在桌沿上的左掌,摆了摆手,显然一早就有准备。
此刻竟还担心起朱权和李大狗两人,倒让他俩啼笑皆非。
老妪望了一眼外头,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向这边靠近,指了一下问道:
“后生呀,外面是有人牵着黄牛经过么?这么大雨,也不知道是谁?”
李大狗还未回答,前头安坐不动的老翁早先开口:“哪是什么黄牛,我看是西边拐脚老三家的那头黑驴。”
老妪的声音一下拔高,“拐脚老三的黑驴,去年还没入冬就发卖掉了,哪来什么黑驴,是你去偷?还是去抢?”
老翁心中虽然有些不服,却也想起是自己忘了这茬,只好再次闭嘴。
李大狗回道:“没人牵牛,也没人赶驴,是一个赶着乌篷马车的旅人过来了,大概是和我们一样,为避雨借宿来的。”
“哦,是乌篷车啊,我说怎么乌漆嘛黑像头黑驴似的。”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老翁的声音也变得大些。
只是老妪没有搭理他。
念及那人一身湿透,想必需要烤火,李大狗觉得现在做饭虽然早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环视一圈,看到门后有一张颜色已经灰白的蓑衣,便道:
“我那车上还有几个煮饭装水的铁陶罐,一时半会还用不上,就借您家蓑衣取来接水好了。”
老婆婆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知晓了外面事情,还是答应暂借蓑衣,李大狗不再询问,起身过去摘下蓑衣,抖了抖灰尘,披上之后就出门去。
外面的马车已然临近,李大狗觉察车内应该还有一人,左手提起一把堆放在屋外右侧捆扎好的泛青树枝,帮他挪出一个位置。
抬头笑道:“这位夫子可受累了,你到这边停车,离得近些,上下取物会更方便。”
夫子模样的男人,早已放缓马速,下得车来两手作揖,施礼回道:
“多谢东家,行路匆忙,这雨来得又急,我这一身狼狈,倒让东家见笑了,今晚还要麻烦东家,借个容身之处,暂歇一晚才好。”
纵然身处风雨之中,面对一个很可能是乡野之人的男子,这位夫子行礼也是规规矩矩,从容淡然。
李大狗以江湖武人的习惯,抱拳还礼,“夫子无需多礼,风雨急迫,停车进屋要紧,我也是避雨借宿而来,不是房屋主人,只是屋主年岁大了,不太方便出来迎接,夫子进去之后,还是先换衣服为要,出行在外,警惕风寒。”
那夫子一早就看见了门口那辆华盖大车,此时得知来人并非屋主,心下了然一指身后马车,再次笑道:
“也要多谢小友帮忙,犬子年幼体弱,经不得风寒,在下就先进屋,回头再与小友言谈。”
“好说……”
李大狗回话之后,这位夫子再一拱手,拉过那匹棕黄色矮马颊革,掉了个头,到屋檐之下停车。
李大狗从自己马车里面,取出几个陶罐铁瓮,回屋之时已经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垂髫儿童立在一旁,朱权颇为惊讶得看着对方,好似见过一般。
将几个陶罐放在滴雨之下,又回去取了米粮肉干和油盐,这些东西都用黄铜器皿装着,上面各有提把,自然是邽阳府赵氏,为两人准备好的。
里面还有一套方便旅行使用的铜制小灶,锅碗瓢盆等物,就连洗漱用角皂胰子也都准备妥当。
李大狗解下蓑衣,转向厨房之时,朱权已经坐在灶堂前面开始生火,厨房本就光线不好,李大狗看了一眼灶台灯盏,里面只剩下半截指头的灯油,于是将其添满。
折下一根树枝,挑高了些灯芯,光亮才算好些。
咚咚咚的漏雨之声,从灶台西侧四尺传来,左边墙壁也有一股不算大的漏处,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下雨频繁,墙壁已被流水冲出了一条尾指细的浅沟。
李大狗不禁想起了桂树村的“家乡”,不知家中父母是否赶在变天之前,将房屋修缮妥当。
淘米洗锅间,朱权说道:“李大哥,那位夫子和小孩,我曾在麻叶城里见过,不知为什么,现在又在这里遇见。”
“哦!“李大狗有些惊讶,随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二十五的早上,靠近城西的一个巷子,那首童谣就是在那听到的,当时那个小孩还跟着唱了一遍。”
想起对方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朱权有些纳闷,这对父子比自己两人早了将近十天出发,居然会在这里相遇,着实奇怪。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我看那位夫子是个好相处的人,无需有什么提防之心。”
李大狗手中动作停滞一秒,方才第一眼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对方身体可能有些不适,路上耽搁一些时日,也是很寻常的事。
朱权低下脑袋,往灶堂里面吹了口气,火势变得旺盛了些,又丢了几根树枝进去,这才说道:“我没有提防他们,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那对父子姓啥名甚,和我们是否同路。”
“待会问下就好,我看那位夫子是个有学问的人,结交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前些日子路过一处县城的时候,李大狗买了几套书籍,那些风俗传记还好,里面的文章字句,都是接近口语的通俗化了,李大狗看起来也不算吃力。
余下的圣学贤传,经史子集就让他头大不已,非但读起来吃力,哪怕联系上下文也有不少文字无法识别,有些难辨的文字旁边标明有“读若法”,倒还勉强能识,可要是遇上“反切法”,他就只能抓瞎了,更遑论通解其意,明其正理。
倘若这位夫子能与自己同路一程,倒是一位请教的好对象,所以李大狗是有诚心结交的念头。
只是他还是不太习惯见人就丢一个侦查过去,毕竟有些判断一眼就能知晓,何况这些天来,也没招惹什么仇人。
一会正好可以主动请教对方尊姓大名。
李大狗将洗好的白米放入锅内,特意多加了些水,今晚他准备闷一锅腊肉八宝饭,早先进厨房倒水的时候,他就看到这里有几根玉米和一把豌豆。
再切一条腊肉、萝卜、蘑菇干,然后从屋檐下取两颗挂着风干许久的花生,剥好丢进去,出锅之前淋上香油,指定味道差不了太多。
行走江湖嘛,不能因为条件有限就把自己难住。
只可惜,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到西红柿的影子,要不然加两个进去,两位老人也会开胃许多,或许其他地方会有,只是多半不会再叫这个名字。
地域广阔必然伴随物产丰富,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今日做的晚饭,他是依照五人分量估算的,两个老人一个小孩吃的少些,想来应该足够了。
在他走出厨房,摘取挂在檐下花生之时,那位夫子先生已经护着老妪出了客厅,身后还跟着那个稍显瘦弱的垂髫儿童。
这位夫子此刻已经换了一件灰白色的长衫,头发虽然湿润依旧,却已打理了一番,没有了之前的狼狈。
面容稍显瘦长,颔下一缕乌黑短须,很有教书先生的气质。
一手托着老妪手臂,一边注意长有青苔的地面,用温和的嗓音叮嘱,“地面湿滑,伯母脚下慢点……”
“没事,没事,走惯了的道……”
老妪话说一半,就看到李大狗左手攥着两棵花生,正一颗一颗将其摘下,心疼之余,不免嘴角抽搐了两下,眉头也跟着皱起。
“房檐下的花生蒜头,都是精心挑选的种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李大狗看得一清二楚,抬头望了一眼屋顶的蒜头和辣椒,不禁有些讪笑,‘还好还好,上面留下不少,婆婆老翁年岁已高,少种两垄田地,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手上动作不停,目光转向旁边的这位夫子,“敢问先生贵姓?此间气温渐凉,灶堂已经生火,先生可以带着令郎前去烤火驱寒。”
“鄙人名同,免贵姓卫,多谢兄台考虑周全,犬子体弱,在下正有此意。”夫子双手半合,拱手行了一个文人礼节。
“无妨,无妨,出门在外有缘相遇,互相照拂都是应有之意,在下是个江湖武人,先生若是礼数太多,我就要不自在了。”
李大狗笑着摆了摆手,晃得几颗没有摘下的花生哗啦作响。
看得老妪再次皱眉。
倒是那叫卫殊的孩童,听他是个江湖中人,好奇的瞪大了双眼,上上下下将他看个不停。
卫同赶紧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阻止这种无礼举动,“犬子冒犯,还请兄台见谅。”
“小儿童真直率,算不得什么失礼,在下李明非,不知娃儿你是怎么称呼。”李大狗呵呵一笑,目光移至稚童身上。
“我叫卫殊,殊而不同的殊……”
稚童身着一袭湛蓝棉袄,仰着一个大脑袋,两个青丝扎起的总角发包,轻轻抖动,显得分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