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这不满四尺的小老头,身穿一袭富贵锦衣,手持一根桃木手杖,迎着黎明前的雾气,在山林之中娴熟穿行。
待他绕过几座山梁,天光放亮时分,已经远远看见一座山谷。
只见那谷中,端的是个好去处,在此深秋落叶时节,竟似早春抽芽光景。
真个是山花争艳齐烂漫,草木青翠共繁盛,鹿鸣呦呦于野,鸟鸣嘤嘤于树,左有奇石迎朝霞,右有清泉生暖烟,却是少见的温泉汤池之地。
小老头跨步跃入其中,顿觉绿草遮眼,枝条扯衣,甚为不便。
于是就地一滚,现出本来面目,嘴里叼起那根桃木拐杖,一溜烟来到山谷深处。
只见此处有一棵老大桃树,枝劲叶茂,挂着不少青白桃子,一个个如婴儿拳头大小,枝头向阳处的几个桃子,已经褪去青色,想来半月之后就能采摘。
小老头看得欣喜,把嘴中拐杖放在桃树下,对着桃树点了点头,钻进后面一个山洞。
洞内弯曲狭小,七拐八绕上上下下,走过不短距离,又是一个转折,顿觉豁然开阔,来到一处宽敞地方。
法力运起,一身皮毛泛起淡黄光芒,照亮这一室宽大的山洞,只见里面大大小小睡着十七八只黄鼠狼,一个个卷尾埋头,睡得香甜。
有道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黄鼠狼瞧见一众子孙还在酣睡,当下化作人形藏好尾巴,高声叫道:“小的们,老祖归来,还不速速迎接。”
一声暴喝,唬得一众黄鼬个个惊醒,见前面老祖常卧之地,有一三尺来高,人立身影,一幅老头模样,眼小嘴尖,面瘦须长,披一件黄褐色富贵锦袍,莹莹有光。
这些黄鼠狼都大吃一惊,个个呆若木鸡,一时间比方才熟睡之时,还要安静几分。
小老头见此形状,先前一丝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呵呵笑道:“怎么?一个个都不识得你家老祖了吗?”
此言一出。一众黄鼬方才惊觉,一个个惊喜上前,纳头便拜:“恭贺老祖化形有成,续得长生大道,庇佑子孙万代。”
贺词竟然出奇一致。
却原来是早在几十年前,他修为到了关卡,一时志得意满,遂召集一堆子孙,定下化形之后的口号,一来统一祝词,谋个好兆头,二来也能激励自己。
其后下山,见识了人世繁华,也长了不少知识,更有几次人追狗咬的痛苦经历,吓得它肝胆欲裂,不敢再入城市,只好回到深山老窝,继续修养。
只是没过几年,难耐洞里孤苦,又思红尘诱惑,终是再次遁入乡野。
奈何乡野之地也非乐土,人类之间的倾轧杀戮自不消说,便是那看家之犬,也比城里凶恶几分,使得他越发谨小慎微。
山里山外多次来回,口号改了又改,几十年岁月蹉跎,熬死三两代子孙,也没敢开口向人讨要口封。
好在昨夜听卫同讲那衢洲故事,内心仰慕仙神之事,一时心痒难耐,便脑袋一热,壮着胆子向卫殊讨得口封,要不然,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化为人形。
此时见一众子孙,念着祝词欣喜磕头,不禁有些心虚,越发觉得应该先化去尾巴,再入人世。
于是散去身上光芒,尾巴在衣袍里紧了紧,背靠洞壁确定不会露馅,短手一挥,笑容不改道:“好好好,小的们都起来,今日老祖化形有成,自该热闹热闹,把其他洞穴的子孙一起叫来,摆上吃食庆祝一番。”
一众黄鼬个个欣喜,跳将起来,辈分低的往其他洞穴跑去,辈分高的凑到近处,东瞧西看问道:
“老祖从哪讨得口封,可曾遇到危险?”
“老祖现在化为人形,可曾取得姓名?”
“我们都是黄鼠狼,老祖自然也该姓黄,只是取了个什么名字,还请老祖告知我等。”
“老祖这袍子光洁闪亮,几处花式团团圆圆分外好看,可否把之前留下的衣服,赏赐给小的?”
“老祖而今化为人形,是两只脚走路快些,还是四只脚走路快些?”
…………
六七张嘴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眼睛恨不得贴在小老头身上,还有几双眼睛看了前面想看后面,若非老头紧挨墙壁,它们又心存畏惧,只怕要被瞧出端倪。
小老头运起法力,推开这些后辈,喝道:“都给我安静,没个人样儿,通通坐好,没我点名谁也不许说话。”
这些后辈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问,曲着两条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黄鼠狼们身长腿短,直起身子实在不便,两只前爪着地,又躬起老高一个背部。
一时间起起伏伏,扭扭捏捏没个统一标准,看得小老头眉头紧皱,心想以后得在这方面多加练习,自己已然修得人形,可不能让手下还如之前一样散漫。
还有这洞穴也太狭小,自己连个椅子都没有,以后要是遇到其他道友,难免惹人笑话,平白丢了面皮。
于是清了清嗓子,威严开口道:
“好了,都停下,你们几个去把老祖珍藏的好酒搬两坛过来,都小心点,别打翻了。”
“你们几个去抓几只新鲜野鸡,摘些鲜果山珍。”
“外面的老桃树,要待老夫亲自……”
话没说完,只觉背后一紧,尾巴被人拽住,一股大力传来,顿时被人拘出山洞。
小老头身影骤然消失,一众黄鼠狼又是一惊,纷纷感慨:“老祖宗当真法力无边,遁术了得,说去就去,一丝烟火气也没有。”
“快快快,表现的时候到了,趁着老祖今天高兴,说不定能求得一些修行法门,就算没有天材地宝,修不出法力,也能延年益寿……”
七八只黄鼠狼纷纷作鸟兽散,不过三两个呼吸时间,偌大一个洞穴已是没有一个身影。
几只被点名寻果抓鸡的黄鼠狼,分成几个出口跑出洞穴,一只从桃树附近出来的家伙,望着头顶高大桃树,仔细看了几眼,也不见老祖身影,由衷佩服的道:
“老祖神通果非我等鼠辈能够揣度,只怕早已摘下桃子回到洞穴安坐,只是这树不太讨巧,果子成熟还差几天,有些青涩了。”
一边感慨一边往草丛钻去,内心深处对自家老祖,实在是敬仰万分。
得亏它没有见到自家老祖此时处境,要不然非得信仰崩塌,没吓死也要去了半条小命。
反正小老头已被吓个半死,好不容易衣锦还乡,在自家老窝意气风发,吩咐子孙们为化形庆贺,不曾想被人一把拘出洞穴,来到山顶。
此时被人捏在手中,四肢悬空提了起来,映入眼前的是一张四方脸孔,大眼炯炯如铜铃,短须根根似钢针,一个脑袋几乎与他身量等长。
见到这等神人一般的存在,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一位大妖给擒住了,感受着后背传来的伟力,只怕随手一握就能捏死自己。
心中大叹时运不济,昨晚刚遇恶客,今早又逢凶神。
只得赶紧低头,不敢直视对方噬人目光,口中讨饶道: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不知小的有什么能为上仙效劳的地方,还请上仙吩咐,小的必然全力以赴,不敢推辞。”
只恨此刻不在地面,要不然非得五体投地,把额头磕破,才好显示自己的诚惶诚恐。
大妖无视他的话语,往西北看了一眼,自语道:“化形有缺,留条尾巴?呵,也算你运道不浅,能遇上了老子。”
“是是是,小的能够遇到上仙,实在是十世修来的福分。”
小老头听对方话语虽冷,杀意却无,顿时放心不少,只要不惹恼对方,这条小命还是能够留下。
大妖冷笑,“甚姓何名?”
小老头放进肚里的那颗心脏,又提了起来,回道:“小的昨晚讨封出了点岔子,所以现在还没有名字,不过小的祖上以黄为姓……”
大妖突然打断道:“不用啰嗦,听好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落下。不然就是间隔千万里,我也能让你魂飞湮灭。”
小老头一惊,只觉脊背发凉,更不敢抬头,赶紧回道:“谨听上仙吩咐……”
话没说完,再次被大妖打断,一字一句说道:“记下方圆三百里内,有异常的任何事情,两年之后提交给西边飞云涧碧水犀牛,此后五年提交一次,稍有延误必让你身死魂灭。”
最后四字犹如雷霆,震得小老头心神不宁,内心惧意更甚,对他所说千万里外弄死自己,丝毫不敢怀疑。
“谨遵上仙法旨,小的回去之后,就买纸笔,定然不会落下任何异常之处。只是……只是小的修为浅薄,只怕没到飞云涧,半路就被虎狼吃了。”
说到最后,又是冷汗直流,生怕自己太过没用,被对方捏死了事。
奈何本领低微摆在这里,由不得他不先提出来,若是对方看不上他这点微末道行,把他当一个屁放了自然最好。
至于碧水犀牛是谁?
飞云涧又在西边什么地方?
两年之后什么日子提交记录?
那是万万不敢问的,只能以后自己仔细打听。
大妖冷哼一声,“倒还有点自知之明,若非看你刚刚化形,似你这种蝼蚁般的小妖,换了往常又怎能入得我的法眼。”
言罢左手食指一弹,一颗红色药丸飞入小老头的嘴中,硬邦邦如指头大小,突而一股力道传来,喉咙不自觉地张开,药丸一下掉进胃里。
“仔细修炼,三五年之后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半月之内就别出洞了,正好炼化你那多余的尾巴,省的出去之后,被人一下拍死。”
“感谢上仙恩典,小的铭记于心,必然不会有片刻忘怀。”
小老头谄媚感谢,也不敢问吃的是什么丹药,反正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现在又要自己做事,想必不会多此一举,在丹药上面做手脚。
似这种法力通天的大妖,拔根腿毛都比自己腰还粗,肚里的丹药,说不得就是一场大机缘。
小老头这种毫无骨气的表现,看得大妖直皱眉,内心不由一阵厌烦,可若是对方敢说出半个不字,只怕也要被他一把捏死。
妖怪们向来性情难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当下不再废话,左手拿出一枚虎头令牌,在小老头额头一贴,隐约的雷霆之威,激得它浑身汗毛直立,一阵神魂俱灭的恐惧深入脑海。
大妖收回令牌,右手往地下一掷,“滚吧,老实做事。”
言罢,小老头瞬间和刚才出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连两脚所站的方位都丝毫不差。
小老头惊魂未定,随即掌心一凉,右手自然握紧,低头看时却是一枚白色玉简,来不及细瞧,赶忙将其收入袖中。
抬头望向头顶,见洞壁完好无损,又是一阵心悸。
这种来无踪去无影,隔着大半座山的土石,随手擒获他人的手段,别说他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正值慌神,听得耳边传来呐喊:“老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我等……”
三四十只黄鼠狼,在他出现的瞬间一愣,回过神来就是一顿马屁。
小老头心中狂跳,低头才见,周围一群子孙环绕,洞内已经堆了不少瓜果野菜,还有山鼠野鸡和两个酒坛。
吓得他赶紧挥手,打断道:“不得胡言,天下奇士何其多,我这点微末道行,又怎敢如此夸耀。”
一众黄鼠狼都是一呆,老祖历来最爱此类马屁,今日怎么转了性子,莫名谦虚起来?
小老头看见大家脸色诧异,默然不语,不禁一阵牙疼,生怕头顶大妖听得厌烦,一巴掌隔空拍下,那真就一家老小,死的整整齐齐了。
袍袖一挥,对一众子孙言道:“你们都在此间吃喝,老祖……咳,我,我刚刚化形,需要巩固修为,最里面那个洞穴,没有召唤不得靠近。嗯,桃子未熟,也不得采摘,就先这样吧。”
颠三倒四一通交代,说完也不管它们错愕表情,挥了挥衣袖,遮好身后尾巴,往最里面的洞穴走去。
不多时来到一个方圆七八尺的洞穴,洞内虽无光亮,索性他也早已习惯,左右看了两眼,见是熟悉环境,长呼口气,心情一时放松。
耳中传来前面吃喝吵闹的声音,不禁又是皱眉,回头瞧见身后毫无遮拦的洞口,莫名感觉有些不适,内心刚刚升起的安全感,顿时烟消云散。
头皮好像也在阵阵发麻,控制住自己,不再看向头顶,暗暗心想:
‘明天,不,今天傍晚就让它们找些干草,把洞口封住,以后还是让它们另找地方安家,这里留一两个后辈可供使唤就行,有时间再整修一番,好歹要有个洞府模样。’
兽身之时不觉有异,而今化为人形,越发觉得和那些子孙有了差别。
茹毛饮血,坐地生食,实在不成体统。
挥散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取出袖中白色玉简,只见玉简长约两寸,宽约一寸,不知道是本就这样,还是那大妖秘法所致,握在小老头手里刚好合适。
玉简之上有七个小字,曰“飞云涧柳白小炼”,小老头心中蓦然一跳,那大妖刚刚才告知飞云涧这个地名,丢给自己的玉简,恰好也来之飞云涧。
事情哪有这么凑巧?其中定然有些缘故,稍一思索也能猜到几分。
暗道:“那大妖果然不是善类,多半是飞云涧有不少妖修,突然被他找上门来,要求听命于他,为其做事。有些没眼色的家伙推三阻四,被他随手打杀了事。什么杨黑柳白的,只怕死了不少,呵,一群鼠目寸光的家伙,没点眼色,倘若机智如老祖这般,岂不美哉!”
“不就是做做记录,送送笔记嘛!骨气哪有性命要紧?但凡我有一分硬气,也活不到今日,得不到这份机缘。想来那碧水犀牛,定然也是我辈同道中人。”
“哈,瞌睡有人送枕头,正愁没啥法术传承,这不就来了么……”小老头摸着玉简,脸上乐开了花,至于大妖交代的事情,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于是也不管对方走是没走,能不能听到,双手合十夹着玉简,仰着脑袋面向头顶,诚心感谢道:“多谢上仙赐予小的修行法门,小的必定全心全意为上仙做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说完还觉不够,又双膝跪地,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虔心叩拜。
心道;‘上仙若是没走,多半就在头顶,这就不好拜了,我这四方各拜一次,想必上仙感知以后,也能知道我的诚意。’
对于黄鼠狼这点小心思,山顶大妖自然一清二楚,瞧着只觉好笑,心中积郁之气,倒是消去不少,抬首望向西北方向,暗叹道:
“还是这种本土小妖用着顺手,襄国这几年住着一尊大神,我以后做事难免束手束脚,打不过是一回事,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才是重中之重。”
掂了掂手中虎头令牌,有丝丝电光闪耀,令牌一面,有单独一个古体‘风’字,另一面有‘甲三’二字,看起来像是某种排序。
手腕一翻令牌消失,大妖目带寒光望向东北,“几个小辈坏了本座不少布置,若非看在你们师父面上,早一巴掌拍死你们……”
收回目光,谨慎望了一眼西北方向,缩了缩脑袋,双脚一蹬,贴着树梢如飞鸟一样,往西南方向而去,眨眼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