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府的一间签押房内,就着夕阳残红,李大狗坐在桌前,铺开信纸,手持青竹狼毫笔,一字一句写的很是认真。
墨染白纸,书言:
“秋兄近来可还安好……!”
“多日不见,甚为挂念。”
“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个绝大的好消息,如你所见,我已经会写字了,而且写的还算不错。
但这并不是我要和你分享的绝好消息。
我要告诉你的是,在同行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学识渊博,且善于教人学问的好夫子。
他只肯收我一半束修,却愿意耐心回答,我在学问上的所有问题,尽管有些问题很基本,也很幼稚,但他从来没有推却或者敷衍。
这是非常难得的。”
“唯一遗憾的是,先生幼子的身体不算太好,换齿之龄的体重,却像一个五岁孩童,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疗起来想必会很麻烦。
我虽有心帮忙,却对医理一窍不通,恐不对症,实在无从着手,如果你知晓有什么良医国手,可以在回信的时候,说上一句。
届时你可以将信,寄到京畿道,洛川府的巡捕衙房。
他的大概症状是气虚畏寒,常伴咳嗽,后者在按时吃药的时候,并不多见。
尽管身患疾病,这叫卫殊的孩子,依旧活泼开朗、心地善良,且又知孝,还能打得一手好弹弓……
说来惭愧途经会川府时,又因我的疏忽,致使他厄运缠身,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在府城近处的陈家村相逢那天,有一只狡猾的黄鼠狼,……”
李大狗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写了六七页纸,非但阐明小老头之事,也把申县清河的事,详细说了。
信的后面,李大狗不忘托付秋仇,‘如果钟勍果然累死百姓,到时候麻烦你告诉我一声,届时,说不定我一指法剑,就能把他项上人头摘下。’
李大狗觉得,有这不着调句话,秋仇肯定能够理解,这是要托他代劳的意思。
手中竹笔再次蘸墨,写下“兴安七年,十月十六,挚友李大狗敬上。”
搁笔吹墨,李大狗将一张张信纸铺开,再次看了一遍,自己两世人生写的第一份书信。
笑呵呵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字迹端庄有序,虽然没啥文采,也算句意通畅,有些个文字难免错漏,念及自己学文不久,秋仇肯定不会在意……’
瞧着瞧着,突然皱眉,‘这信写的怎么有股翻译腔的味道?莫非是以往六公主频道看多了的缘故?’
虽然有些奇怪,他也不打算再改,反正秋仇早已习惯了自己神神叨叨的样子,或许他会觉得,这才是自己的风格才对。
‘也算是一种防伪手段好了……’李大狗内心一笑,取来一个写有秋仇之前留下地址的信封,将信折叠装好,盖好封泥,等它干透。
再次取来几张信纸,提笔将写,思虑半晌看了一眼右边,还是把笔放下。
那里是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件,依旧能够看到,信封上切开的封泥,有加盖六扇门的朱红印章。
那是来自李大狗的“顶头上司”,卢绍义的回信,里面除了非常客套的问候,还很隐晦的提了一句,‘在金鹰捕头常恒常都尉的斡旋之下,吃空饷的事情已经胜利落实。如果不出意外,十月初十那天,身在桂树村的李父,就能顺利领到铁牌捕头九月份的粮饷。’
见过吴承道写信的李大狗,闻弦也知雅意,这是卢绍义在隐晦的告诉自己,常恒没有忘记关照与他,他该有所表示才行。
今天已是十月十六,离开申县也有一些时日,想必父亲李有宗,已在前些时日,收到了自己的月俸银钱,也不知道具体能换几石米粮。
这个年代的人书信往来,用词特别委婉,如他写信给秋仇那般平铺直叙,只怕也是独一份了。
所以之前提笔,想给卢绍义和常恒回信,奈何搜肠刮肚了好半天,也没想出几个好词,只好作罢。
一会拜托卫夫子来写就好,顺便还能让他帮忙,往家里也写一份,离开桂树村已有一个多月,理应打声招呼才对。
李大狗抬头望向夕阳,长呼口气,见信件封泥已干,遂起身收好,出了房门。
一直候在门外,有着一对明亮眼眸的年轻捕快,见他出来赶忙上前招呼:“李捕头,可有什么需要卑职代劳的地方?”
“暂时不用,之后我会送来几份信件,到时你帮我一起寄出去就好。”李大狗点了点头,对他的态度表示认可。
“是否需要卑职跟随,到时您也不需再跑一趟?”能够得到一位年龄比自己还小两岁,已然身居六扇门铁牌捕头要职的长官认可,年轻捕快甚是欢喜。
李大狗估算一下时间,这个时候的卫夫子,应在教导卫殊朱权两人读书,自己回去之后也该温习功课。
写信的事倒是不忙,可以晚些时间,正好也能请教卫夫子,了解这年代信件往来的各种格式和其中忌讳。
遂道:“不用,我应该明早才会过来。”
“是,若有什么差遣,捕头不用客气,卑职正好今晚值夜。”
身穿皂衣,头戴四方帽的年轻捕快,微一拱手,礼送他出了大门。
李大狗回到位于城东歇脚的客栈,果然见到卫夫子,手持一卷书册,正在听魏书和朱权朗诵《中庸》。
他朝卫夫子拱了拱手,掇来一把椅子,坐在朱权身侧,桌案之上,早已摆好一套书籍。
这些时日以来,李大狗虽已将四书内容记得熟透,此时也和卫、朱二人一般,低声朗读。
一篇《中庸》不过三千来字,读完正好晚饭时分。
四人用罢晚饭,各自温习了一番功课,但有不解之处,自去请教卫夫子解答。
年幼的卫殊和半大少年的朱权,此时在学《论语》,又因两人年岁和初学的缘故,倒也不用逐字逐句详解其意,只需能读能写,通解其意也就是了。
李大狗情况有些特殊,各种书籍典章他都学了个一鳞半爪,虽然不成体系,也算见识广博。
反正他又不考功名,卫夫子也不将他当蒙童看待,四书五经也好,经史子集也罢,由他自己看去。
每有所问,总能具自陈道,由浅入深的为其讲解,也不拘泥于文章要点本身。
三人的功课,通常都会在一个时辰之内结束,这都是做惯了的事情,今日自然不会例外。
戌时方至,今日功课已经完成,卫殊早已不耐久坐,一把将书卷起,跳下凳子就来李大狗的身前,央求带他出门闲逛。
见时辰还早,李大狗也就遂他心愿。
问过练字的朱权是否同去,得知不去,两人不感意外。
毕竟三人之中,就他基础最浅,前些日子方才知道握笔姿势,而今一手文字不过蚯蚓爬爬,也就堪堪和以前的李大狗一样。
朱权向来自知,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修仙问道,都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哪怕自己求仙有望,识字学文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所以这一路来,就数他求学之心最足,用功之勤最切,虽然进展缓慢,也不见他有所懈怠,是以深得卫夫子的称赞。
卫殊兴致颇高,看了一眼朱权字迹,笑呵呵道:“朱二哥写字慢些,抽空出去逛逛也好,练字时间还长着呢,也就现在出门在外,若是在家时候,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爹爹常说,要拿一个和我一样高的水缸,用来洗笔,洗得一两年后,缸中之水尽黑,丢根木棍进去,每天搅动几次,直到白笔蘸了缸中黑水,也能和平常一样写字,练字才算初窥门径,你可不能着急才是。”
朱权闻言停笔抬头,不禁为之咂舌,望了一眼灯火下翻看一本《洛川府志》的卫同,见他没有否认,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依旧没有动身的打算。
“那你先在客栈等着,我和李大哥遇见有好吃的,会买一些回来。”见他没有改变主意,卫殊也不再劝,拉着李大狗就往外面跑去。
身后的卫夫子惯例叮嘱几句,卫殊头也不回随意应答。
两人逛过东西两市,走完庙街三坊,不过一个时辰已经回来。
远远看见,房内灯火依旧。
卫殊一进院门,就开始喊道:“朱二哥、朱二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写字写到手酸的朱权,抬眼看去,只见四尺来高,身穿一件湖蓝棉袄的卫殊,左手提几个芝麻烤饼,右手握两串糖葫芦儿,一蹦一跳窜了进来。
后面是无奈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模样的李大哥。
果不其然,朱权还没来得及应答,一直留意门外的卫同,已经开口训道:“小殊又自无状,前些天里已经和你说过,现在正是更换牙齿的时候,不能吃太多糖食硬物,否则牙齿长得凌杂,成什么样子。”
卫殊将握有糖葫芦的左手,往后缩了一缩,讨好笑道:“爹爹放心,我特意选了一串个头小的糖葫芦儿,待会吃的时候不用门牙咬它,一整个塞进嘴里,用里面的牙齿咀嚼,说不定那颗一直摇晃的牙儿,今晚就能掉哩……”
这番托词,明显是他早已想好,卫同气得没话可说,只好卷起书册,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一句“就你理由最多……”且随他去。
卫殊一个弯腰,躲过可能再来的一次敲打,喜滋滋凑到朱权身边,抬起两手问道:“朱二哥是要吃芝麻烤饼,还是糖葫芦儿?烤饼可香了呢,糖葫芦儿你就吃这串大的……”
早已搁笔揉手的朱权,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一句“小殊有心……”
果然接过那串大个些的糖葫芦儿,两人边吃边聊。
李大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觉得这时候的朱权,才有半大少年该有的模样。
两人同行一月有余,朱权虽不多言,李大狗也能感受得到,他对那几无所知的阳山仙门,虽然满怀希冀,也有那掩饰不住的担忧。
特别是跟随卫夫子求学以来,明白了自己的天赋不过中人之资,相较于李大狗练字时如有神助,读书时频有妙想,难免相形见绌。
自然而然,会生出前途渺茫的种种担忧,只是这些事情,李大狗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他自己慢慢化解。
此时,见卫同重新展开书册,李大狗走上前去,好奇问道:“夫子近来对京畿道各地府志多有关注,可是其中有什么别与他处的地方?”
卫同深吸口气,放下书册叹道:“你也知晓,因小殊娘胎里生出来的毛病,我才带他去往襄京求医,其实此行虽然没有相熟的医者,却也并非无的放矢。”
“莫非和这洛川府志有关。”李大狗的目光,落在桌上书册。
卫同点了点头,“确实与它有关,其实不光是它,与它相邻的奉节,邱县也有几处特别的记载。都是些妙手回春,济世救人的传奇事件。”
言罢,不等李大狗回答,拿起桌上书册,翻开书页,其中有一页折叠。
指出其中一段,对李大狗道:“往常在家之时,京畿道各地县府志记,我也多次看过。只是因为路途遥远,流通不便,所看版本皆为老旧,这本《洛川府志》是我三日之前所购,成书于兴安四年,里面有些新增内容,却是之前我没看到过的。”
李大狗目光看去,只见里面写有一件四十多年前的旧事,据说洛川府治下横县,有一位烧柴卖炭的樵夫,一天夜里被火烧伤,待人发现抢出火场时,已经面目全焦,呼气多来吸气少。
妻儿乡亲已经不做他想,只当他顷刻即死,只有他老母却不放弃,坚持还要救治。将他泡进水缸,拉到县城一家医馆,居然神奇般的救活了,就连烧伤的痕迹,三五年后也逐渐变得不算起眼,一直活到七十六岁,也就是兴安元年,方才离世。
李大狗看罢也觉神奇,浑身大面积被火烧伤,哪怕在有抗生素的年代,也是一种死亡率不算小的事情,在这年代,居然能够奇迹般的痊愈,确实值得写进府志。
正要对此发表感想,又见卫同从书箱里,取出一本《奉节府志》和一本《邱县县志》。
里面书页,依旧有两处折叠,卫同边指边道:
“泰和二十一年,嗯,那还是前朝年号,距今算来已是两百零三年前。驺县有一位樵夫,被毒蛇咬伤,送到医馆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身体也开始发凉。大家都以为没治,谁知出来一位大夫,为他放毒血,下银针,两副药下去,居然活了。”
“又后八年,为含光三年,距今一百九十五年。前朝骁骑将军李弼,与我朝前将军郭篪战于奉节府谷水河畔,那李弼被郭将军一枪刺破心脏,跌下马来,不过四五天时间,居然又能上阵杀敌,府志记载的传闻,说是被随军大夫所救。”
翻开《邱县县志》,卫同说道:“龙启四年……咳,这是本朝太祖年号,距今一百九十三年,邱县民众为避兵祸,迁往隔壁府城,途中缺粮,将要饿死,突而出现一人,给民众各自赍发放了一粒药丸,吃完之后一直行了两百多里,居然不曾饥饿,坚持到府城,又等了三天,赈济粮食下来,方才觉得饥饿。”
卫同说罢,合书后道:“三本志记上面,记载了四桩异事,虽然中间相隔太久,上面也没有明说其中关联,依我想来,里面多半是有医术传承,所以我才带着小殊,去往襄京。
一来,是为寻访这脉隐逸大夫,若能遇上,小儿疾病多半能治,二来,就算所求不遂,京城也是首善之地,不同其他偏壤之地,众多高明医者,总会有其他办法才对。”
卫同像是在为自己打气般自顾自说,却没发现李大狗的目光幽幽,一直没有离开那本已经合上的《邱县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