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我,阿褐十分欢喜。我们就坐在台阶上,闲聊起来。我讲我的故事给她听,阿褐也讲她的故事给我听。
阿褐告诉我,她是个孤儿。她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一听,手开始发抖,心里又希望阿褐不是阿青的女儿。
阿褐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状,继续诉说她的故事。当时,一对路过的秦国夫妻,听见了女婴的哭声,就把她的母亲安葬了,领养了阿褐。只是没人知道,阿褐的父亲是谁。
后来,阿褐被征选为咸阳宫的宫女。再后来,这座宅院需要十几个侍女,阿褐又成了这里的一名侍女。
“你还记得你母亲安葬的地方吗?”我问道。
“当然记得,每年我都去拜祭她。阿娘留下来的遗物,我还带着呢。”阿褐把手伸过来给我看,手腕上戴着一个手镯。
突然,一滴眼泪掉在阿褐的手上。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往事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
手镯上的珠子,我认出来了。那是老猿最爱吃的毒绿果里面的果核。我和阿青曾收集起来,把果核钻孔,串起来,制作出手镯。这果核是天目岭特有的东西。
现在,我已经百分百确定阿褐是阿青的女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问道:“可以带我去你母亲的坟前看看吗?”
“好啊,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阿青的坟离这并不算远。我们两人骑着马,没多久就到了。在一片树林深处,一个半圆形的土堆上插着一个木牌,上面刻着“阿褐母亲之墓”,周边野草杂生。
这世上最好的剑客,死后的坟墓竟然是如此寒碜、简陋。我不禁有些悲凉起来。
“阿褐,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二岁了。”嗯,阿褐比雷打不动大了一岁多。
时间过得好快,我已经有二十三年没见过阿青了。再见时,竟是天人相隔两重天。
等等,算算时间,阿青在咸阳城外生下阿褐时,正是她和范桶相遇的时间一年后。也就是说,阿褐是范桶和阿青的女儿。
这让我更加难受,当初我还天真地以为,范桶只是和阿青说说笑,唱唱歌,牵牵手,没想到连床也上了。
下一秒,我又可怜起阿青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身怀六甲的她辗转千里,孤身来到咸阳城。莫非,范桶就隐居在咸阳城,阿青是来找他的。
我擦,他妈的要让我在咸阳城看见范桶,必须一剑刺他个透心凉。
阿褐看我的脸色忽明忽暗,问道:“徐先生,莫非你认识我父母。”
何止认识,你妈和我在山上同居好几年,可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爸差点被我给捅死了,是你妈救下的。
阿褐见我不说话,抓住我的手,再问道:“徐先生,可以帮我找到我父亲吗?”
我叹了一口,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要是能找到你父亲,倒是可以帮你,把他的尸体送回来。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想法,不能和阿褐说。
想了半天,我只好说道:“那年,你父亲夜里不小心掉在猪圈里,主人以为他是来偷母猪的,失手把他打死了。”
“啊!”阿褐听闻到他父亲的死讯,伤心地哭了起来。她竟是如此地信任我。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撒谎,产生了愧疚。
阿褐,你忘了你父亲吧,是他玩弄你母亲的感情,并抛弃了你们母女。
阿褐哭着哭着,居然抱着我,泪水淋湿了我衣襟。少女的体香扑鼻而来。我突然间觉得好尴尬,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良久,阿褐平静下来,我便带她回去宅院,转身离去。
临别时,我向阿褐说道:“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的,大叔。”这丫头,一会叫我先生,一会叫我大叔。搞得我的心有点乱。
晚上的时候,蒙毅突然向我开玩笑,说道:“你要喜欢阿褐,我就安排人,把她带进府里。”
“没有,没有的事。”我慌忙摇手。咦,蒙毅他怎么知道我去找阿褐了。看来,有人在向蒙毅报告我的行踪。下次要小心点。
一连三十几天,我天天去看阿褐,还去把阿青的坟修整了一下。再过几天便是清明了,阿褐在祭拜母亲时,看到崭新的坟墓,心情应该会好过一点吧。
清明前的一天,蒙毅突然让我陪他去一个地方。马车开得很快,一路向北走了几天,中间在驿站休息了六次,终于在清明那天赶到了目的地。
原本以为,蒙毅是要来扫墓祭祖,但没想到是祭一个坑。一个非常巨大的坑。
这地方,目光所及,郁郁葱葱。但一下马车,就有一股阴森可怖的暮气漫延过来,包围着我,让我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
远处,几只秃鹫伸长了脖上,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一片寂静中,有几声乌鸦的嘶哑声。大坑上设了一个大灵堂,旁边围了二十几个人。这场面让人发怵,阴冷异常。
一个道长向蒙毅走来,说道:“蒙上卿,都已经准备好了。”当他看见我这个假道士也穿着道袍时,愣了一下,还以为同行来了。
蒙毅走到灵堂前,上香之后又退了回来,说道:“开始吧。”
鼓声开始响起,几个不知道是什么门派的道士开始跳起舞来。那名道士跪在灵堂前,喃喃有词。旁边有人烧起了华丽的衣服。在我眼中,这一景象十分的诡异。
火光中,蒙毅转身对我说道:“武安君在长平之战大败赵括。四十万赵卒投降。后来,武安君分了五个地方坑杀这四十万人。这里就是其中一个,叫做万人坑。
武安君白起,你应该听说过吧。”
呵,这个时代,倘若没听过白起的名字,那一定是聋子。白起是楚人,被秦昭襄王封为大良造,在战场上无人能与其争锋,人送外号“人屠”。
有人说,白起是史上杀人最多的人,这一点毫无异议。
即便白起已经死去很久,他的震骇力和他的故事,依旧广为流传。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乡下人,会拿白起的名字吓唬小孩。
“你再不听话,人屠白起就会过来把你吃了。”小孩听了往往大哭。
“这些年,陛下命星旁边的妖星时常闪烁。为此,我恳请陛下免了天下一年的赋役,然而事情并没有好转。
近来,我观星象,北方赵地上有怨气凝聚。我想,一定是昔日长平之战的亡灵得不到轮回,在人间游荡使然。”
“所以,你便请来道士来超度它们,让它们安息。”
“是的。”蒙毅望向远处的深坑,眼神既虔诚,又迷茫。
过了很久,超度亡灵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武士们搬过来一坛水,明净清澈的水。蒙毅拿着小瓶,舀起清水,一点一点地把灰烬撤底浇灭了。
看着清水慢慢渗入地下,我突然有一个疑问,真的有游荡的亡灵吗?若真的有,那亡灵应该比活着的人要多很多倍。
这几百年来,列国之间的战乱未曾停过,亡者千千万万,何地何时没有游荡的亡灵,又何止这四十万被坑杀的赵卒。
祭拜后,我们回咸阳了。我和蒙毅共乘一车。漫长的归程中,蒙毅开始和我讲起朝堂上的事。
近几年来,大秦帝国统一天下后,其内部开始出现几股势力版块。
比如,李斯父子为首的李家,蒙恬、蒙毅兄弟为首的蒙家,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为首的冯家,还有王贲为首的王家等等。
几大势力面上和气,实际上暗暗角力,都希望自己支持的皇子将来能成为帝国的继承者。
因为,赢政自从将长子扶苏派去边疆抗击匈奴后,就一直不立太子,储君之位悬而未决。
谁不想拥立新君,获从龙之功,享荣华富贵,永葆家族昌盛。
蒙家是支持皇长子扶苏的。但通常来说,皇子一旦被外派,离开政治中心——咸阳,就意味着与太子之位无缘了。这一点对蒙家来说,非常不利。
“听闻扶苏身为长子,素有贤名,刚毅且宽仁。陛下为什么不立扶苏为太子,反而派他去守疆。”我不禁好奇问道。
其中缘故,蒙毅并没有和我细说,只提了一句,“这和宫中的一桩旧案有关”。
路上,在驿站休息的时候,我和蒙毅在晚饭后出来散步,又仰望星空。在拜祭亡灵后,那颗妖星并没有蒙毅想象的那样,反而更加耀眼,彷佛在嘲笑这一切的徒劳。
而我的命星依旧没有发光,但我并不在乎。
蒙毅曾和我说过,大部分人的命星都是隐星,一生中见到自己命星发光的机会很少。
我已经见过我命星发光的瞬间,就足矣。
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为生计忙碌不停,哪有时间去仰望头上的星空。
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的命星,也很正常。
去的时候很急,回来时候的车马很慢,几天后终于进了蒙府。我在用餐、沐浴后,便走回寝室。咦,我屋里怎么是亮的,房门怎么是开的?难道还有人偷东西偷到蒙府上来?
可是一进入房间,我就看见了阿褐。当时,我脑里一片浆糊。阿褐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里。灯光下,阿褐一身白色纱衣,妩媚动人。
“呃……”阿褐缓缓走到面前,我半天说不出话。突然,阿褐把门关上了,转身抱住我。那股熟悉的体香又来了。当时,好像有几条虫子,从后背钻进脑中,我开始全身发烫。
随即,我的嘴也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但此刻,无声胜有声。
有些事,能动手去干的,就不要动嘴。
廉颇老矣尚能饭,何况我乎!
于是,我就把阿褐抱了起来。那一夜,我的床单绽开了一朵鲜红的梅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阿褐成为了我的女人。
我做梦也想不到,还能老来发一春,一树梨花压海棠;做梦也想不到,她妈对我弃之如履,冷若冰霜;而她却投怀送抱,对我热情如火。
对于我屋里多出一个女人这事,蒙府上下仿佛早已经知道了。
因为,第二天起,仆人就过来,给屋里搬进来一个带铜镜的梳妆台,一个新的衣柜,还把枕头、被子等全换成新的。
只有染上血渍的旧床单,阿褐不肯换。她说,这个留着,做个念想。
令我觉得奇怪的是,蒙毅见到我,居然没有调侃我老牛吃嫩草之类的话。既然他不想说破,那我更应该沉得住气,当做若无其事。我憋死他这个老狐狸。
阿褐闯入我的生活,就像是一个石子扔进了一潭死水,在我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闲来无事,我便骑着马,带着阿褐出城踏青,去赏花、钓鱼、放风筝。我有个错觉,渐渐逝去的青春仿佛回流了,十分快活。
有一天,我和阿褐从城外归来。到了府门,仆人就告诉我,蒙大人请我去大厅坐一坐,说是远方有稀客来找我。
一进大厅,我就懵了。来的可真是稀客啊,稀的不能再稀了,我的老脸都稀碎了。我的婆娘姜小白来了。关键是她还把我们最小的儿子——雷老八也带来了。
我进去的时候,姜小白就坐在蒙毅右手下面,哭哭啼啼地在说些什么。当我和阿褐进来的时候,大厅里突然安静了。
姜小白的目光,就像是猎人手中的飞矛,掷向我。我恐慌不安,但是阿褐却大大方方,一脸坦然。
大厅里只有两张椅子,就放在姜小白的对面,彷佛是为我和阿褐量身定制的。既来之则安之。我和阿褐便坐了下来。
姜小白的目光就像机关枪一样,在我和阿褐之间来回扫射。我非常理解姜小白此时的心情,当年我也一样盯梢过范桶那个渣男。
而坐在上首的蒙毅,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彷佛已做好准备,要看一场好戏开始。
后来,我都有点怀疑,他就是整出戏的导演。我刚找了个小三,正妻就杀上门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你,你怎么来了。”我觉得空气太沉闷了,便先开口说话。
但我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捅到马蜂窝了。
“哇”的一声,姜小白放声大哭起来。她自己哭也就算了,还用力拧了几下三岁的雷老八。
雷老八不知道他妈为什么拧他,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大厅中响起了母子两人有节奏的哭声二重唱,让我想起了狗屠拉的二胡。
“蒙大人,你可要为我们母子做主啊。当初,他,他不肯让我跟着。我就知道他花花肠子。果然,他真的在咸阳找了个小三。你,你对得起我这些年,给你生养了八个孩子吗?”
最后一句话,姜小白是哭哭啼啼地对着我吼的。
“对啊,嫂子说得有道理。你说呢,徐先生。”蒙毅不动声色,就把球传到我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