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文宗李昂颁下诏令:
“凡是谋反罪人的亲属党羽,此前已处死的,以及当初列入追捕名单的之外,其它人一律不再追究。”
漫长恐怖的夜,终于盼来天明。各个部门官员,害怕获罪四处躲藏的,不用再担心被抓捕,各回各部门上班。
从这个诏令一下,可以说是暗夜盼来天明,也可以说是久阴盼来天晴。
只是禁卫(神策)军仍然我行我素、霸道横行。
京兆尹(长安市长)张仲方,素来懦弱,不敢过问禁卫军霸凌行径。
宰相李石对文宗李昂说:
“张仲方这个人是个呆熊,他当京兆尹,京城乱象丛生,他实在屁事不顶。”
李昂外调张仲方为华州刺史,改任司农卿薛元赏为京兆尹。
薛元赏刚正不阿,为人处事有气节。
薛元赏有事偶然去宰相李石家中,听见李石正坐在客厅处理事情,和一位神策军将领发生激烈争辩。
薛元赏这人遇见不平就要吼叫,他大踏步走入客厅中,神情严肃地对李石说:
“相公您辅佐皇上,纲纪四海,您是为天下人立规矩的人儿!
如今连一个比您级别低的将领都管不住!
在您自家客厅里,商议公事也没啥,您竟允许他对您如此骄横无礼么?
泱泱大国宰相没有威严,哪里能震慑四周小国!”
说完,薛元赏就喊他的随行侍从:
“侍从们听令!给我拿住这个混蛋将领!押他去下马桥审问!
我是京兆尹,在长安城我的地盘里犯了法,得是我拿他治罪!”
几位侍从上前摁住那位将领先走,薛元赏骑上马随后跟到,到达下马桥审讯室。
薛元赏到达时,那将领已被剥下军衣,长跪在地上。
薛元赏下令给他上刑。
忽边一个宦官前来,对薛元赏说:
“我奉仇中尉(仇士良)命令, 请薛大尹(薛元赏)前去有事儿商谈。
您捉拿的神策军将领,请立即先行释放。”
薛元赏说:
“我这儿公务在身正忙,干完了这事儿我就去。
我请你这就先回去!”
打发走了宦官,薛元赏令人把神策将领用木棒一顿打死。
犯法将领已死,薛元赏才换上一身表示谢罪的白色衣服,去见仇士良。
仇士良见薛元赏到来,冷笑一声说:
“傻书生如此大胆,不怕我杀人不眨眼!
你敢用棍子打死禁卫军将领么?”
薛元赏说:
“中尉您是国家大臣,宰相也是国家大臣,宰相手下的官员,如果跑去您家了对你胡闹失礼,你将如何处置?
您是不是也得下令把他打死?
如今中尉您手下将领对宰相失礼,难道可以轻易饶恕么?”
中尉您和国家是一体的,应当为国遵法。
我薛元赏已穿囚服而来,任凭中尉处置!
我生死任听君命!”
仇士良见他理直气壮,反而一脸温和地道谢,叫人张罗一桌酒菜,他要和薛元赏坐在一起吃酒交谈。
两人把酒欢饮,吃酒吃得晕乎乎的,才依依道别。
第二年大年初一,文宗李昂在宣政殿,接受百官朝贺,改年号为开成,大赦天下。
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上奏表质问文宗李昂:
“宰相王涯等人都是国家忠臣,他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不过是想清除操控朝政的宦官集团!
他们不过是正义的除贼行动失败了而已!
现在是皇宫中大太监仇士良、鱼弘志擅领神策左右军,大肆屠杀没有罪的人!
宦官发动的大屠杀,搞得京城长安暗无天日!
造成千家门口流血,万具尸体躺在地上。
臣如今开展全军大练兵、大备战,磨刀亮剑杀太监!
我们要攻入京城,清除这帮阉党逆贼!清除皇帝身边的奸邪!”
仇士良等人得知这个奏章,滥杀无辜的疯狂劲头立刻吓没了,对恶棍只有以暴制暴的威吓,他才会收敛。
仇士良劝说文宗李昂:
“请陛下给刘从谏升官,给他升官升到官位最高的司徒。”
朝廷使者携带封授诏令到昭义,刘从谏看完,写了奏章让使者带回,表示不接受任命。
刘从谏在奏章里说:
“无罪被宦官杀死的人,没有得到申冤,我活在世上,没法接受封爵升官。
仇士良、鱼弘志等宦官祸国乱政、罪恶滔天,请皇上颁布诏令,对他们处以死刑!”
皇上的命,还在仇士良他们手里捏着呢。
让文宗李昂下诏令处死控制禁卫军的大宦官,不仅李昂没这胆,现实中也几乎无法实现。
仇士良对文宗李昂说:
“陛下!刘以谏想清除我,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他真实目的,是想借这事谋反啊!”
仇士良表面上嘴硬,心里特别惊惶,从此称霸朝廷的狂妄行为大为收敛。
仇士良老实了许多,郑覃、李石两个宰相,才略有实权。
文宗李昂也得以活命,苟且延续岁月。
看到宦官不敢嚣张,令狐楚才对文宗李昂说:
“宰相王涯他们被杀、被灭族,尸骨暴露野外,请有关部门组织人力物力掩埋。
上顺天气转暖,露天腐坏搁放不住,下顺民心向背,好人应被善待。”
文宗李昂听了,神情惨然地哭了。
他诏命京兆尹薛元赏拨款购买棺材、组织人力收葬王涯等十一人。
恶魔仇士良心里还怀着余恨。
薛元赏他们白天刚刚完成收葬,仇士良偷偷吩咐一群人晚上挖开坟墓。
他们像一群盗墓贼,把这十一人的尸骨挖出来,扔进了河床冰面已经融化开的渭河。
文宗李昂升任李固言为宰相,升任魏谟为左拾遗。魏谟是贞观名相魏征的五世孙。
当初文宗李昂想清除宦官没有错,可是他用的人太不给力。
李训、郑注都是只考虑自己利益的小人,他俩组成的反宦官同盟之间,都各怀心思、明争暗斗,这样的小人怎么可能成事?
御史中丞李孝本,本是唐朝宗族疏远的宗亲。
李孝本被杀,家属充为官奴。
他的女儿被发配右神策军营,正是豆蔻年华,她的面容,像鲜嫩的浅粉色牡丹花瓣一样楚楚动人。
文宗李昂听说她容颜美丽,召令她入宫。
群臣因此议论纷纷,文宗李昂没被仇士良等作乱宦官杀死就万幸了,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有心思怀抱美人、纵欲好色么?
拾遗魏谟上奏章劝阻说:
“陛下您即位之初,是果断解散皇宫歌舞艺术团的。
如今几个月来,教坊(皇宫艺术学院)挑选美女,都不下一百人了。
如今又召入李孝本的女儿,您喜欢了她,怎么也不规避同姓同宗?
臣私下为陛下的行为感到痛心。”
文宗听了,打发走了李孝本的女儿 ,升任魏谟为补阙。
升了官职,魏谟入宫表示感谢,文宗李昂见没有外人在场,当面对他说:
“朕采选美丽女子,无非是教好她们才艺,分赏各位王子。
朕因为可怜李孝本女儿孤苦无依,所以收入皇宫中,抚养她长大成人。
你只是以为朕看上她了,想和她睡觉么?你把朕想歪了。
虽然和我的内心真实想法存在隔膜,但我欣赏你遇事敢说话。
究竟你是为了爱朕,才这样大胆敢劝。”
李昂提升魏谟为起居舍人。
一天,文宗李昂吩咐魏谟:
“你明天来上朝,记着把你们家珍藏的魏征当年上朝用的笏板,拿来给朕欣赏一番。”
宰相郑覃说:
“学习先贤,在于学人,不在于一个笏板。”
文宗李昂说:
“笏板虽然无用,但是看看笏板,是对贤德之臣的爱戴和怀念。”
随后在侧殿召见群臣,文宗李昂举起衣衫袖子给大家展示说:
“我这身衣服已经洗了好多次,破旧褪色了,我还穿在身上,舍不得更换新衣。”
群臣看见文宗李昂衣服破旧,都称赞他的节俭美德。
中书舍人柳公权说:
“陛下贵为天子,拥有整个天下,应该选贤任能、赶走奸邪,赏罚严明,方可天下祥和。
只是穿旧衣服,舍不得花钱换新衣,做得再好,只是很小的事儿。”
文宗李昂对柳公权一脸亲切地说:
“你是个忠直之人,就当个中书舍人,似乎大材小用,不知改任御史大夫吧。”
柳公权欣然接受任命。
文宗李昂看似虚心纳谏,但不能刚强果断,平庸柔弱的性格难以改变。
朝廷还是内讧不已,朋党势力再次兴起,李固言担任宰相没几天,又被排挤出任西川节度使。
李昂改任工部侍郎陈夷行为宰相。
开成三年正月,宰相李石一大早上朝,走在街上忽外听见有“嗖”的一声,似有箭簇声传来。
李石急忙躲闪,已经受了轻伤,脸上被飞来的箭划去一层皮,鲜血直流。
李石的两个侍从吓得急喊:
“我的娘啊!吓死人了!”
他俩朝着不同方向仓惶逃散。
李石骑的马倒是聪明,遇着危险急忙转身,惊慌地往家跑。
这时有一个人蒙面人骑马冲着李石跑来。
幸亏李石趴在马上不敢起身,那匹马从李石身边飞驰而过。
两匹马交会时,一道亮闪闪的刀光掠过李石的马背上空,李石的座下马匹已被削断马尾,疼得嘶叫。
李石在马背上趴得够矮,才没被快刀削死。
李石骑马跑回家,惊魂稍定,写了奏表给文宗李昂说了自己被暗杀谋害的事。
文宗李昂急派一队禁卫军兵士,日夜防卫李石家的宅院。
李昂命搜捕企图暗杀李石的暴徒,最终一无所获。
李石暗自寻思:
“我为国家忘我工作,反有遭到暗算。
这一定是阉党宦官策划的刺杀行动,我如果留恋官位,必定被他们杀害。
不如趁早辞职,免遭杀身之祸。
他想明白了,不留恋了宰相官位了。
李石多次上奏说自己身上有病,上不了班了,坚决请求辞去宰相职务。
文宗李昂也知道他忠诚,实在不便强留,只好令他去当荆南节度使。
李昂另选户部尚书杨嗣复、户部侍郎李珏为宰相。
杨嗣复、李珏和宰相郑覃、陈夷行不协调,多次发生意见冲突。
文宗李昂当面对他们四位宰相说:
“我读千卷圣贤书,也不想当个平庸无能的昏君。
怎奈天下形势这个样,我也无可奈何。
愿你们齐心协力,朕只能喝酒求醉,挥笔写文章抒发心中万千忧愁。”
原来李昂要求宰相替他治国安邦,他自己不用作为。
四个宰相当面答应,但还是遇事各抒己见,没法调和。
第二年,郑覃、陈夷行被杨嗣复、李珏排挤,辞职退位。
太和末年,李逢吉因病退休,退休后马上就死了。
四朝元老裴度,移守东都洛阳,目击艰难时局,自我哀叹:
“我老得快要进棺材了,对昏暗朝政,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他不愿意再费心劳神,过问朝廷中事。
朝廷传来诏令,让他入朝当中书令,裴度上表辞谢,没有接受任命。
后来发生甘露事变,凶恶宦官掌控朝政,他也干瞪眼管不了,继续在家写书喝酒,自娱自乐。
写书写累了,他就身穿和平民百姓一样的服装,安闲自在地四处游逛。
没想到开成二年,文宗李昂又调任他去镇守河东。
李昂派吏部侍郎给他传达诏旨,裴度不得已出发前往。
裴度在河东镇守一年,因为疾病缠身写了奏章,请求调回洛阳,回到洛阳第二年就老死了,死的时候七十六岁。
文宗李昂悲痛得停朝三天。
从唐宪宗李纯以来,历经穆宗李恒、敬宗李湛、文宗李昂,都不立皇后。
文宗李昂不怎么花心好色,他宠幸的嫔妃数量少,生得儿子自然就少。
他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永,王德妃生的。二儿子李宗俭,十岁就死了。
只有一个儿子了,想选也没得选,群臣请求立李永为太子。
文宗李昂不自私,想立他的侄子敬宗李湛的儿子李普当太子。
文宗优柔寡断,拖延着没有定下来。
叔欲立而侄不待,太和二年,李普就病死了。
文宗李昂很悲痛,又把立太子的事搁置了好几年。
太和六年,始立李永为太子。
李永母亲王德妃,相貌平平,缺少一张打动人心的脸,王德妃生了儿子后一直失宠,文宗李昂不愿意和她亲热。
后来后宫有了杨贤妃,生得花容月貌,眉清目秀,说话伶牙俐齿,才思敏捷。
文宗李昂爱杨贤妃如托在手掌上的珍珠,对她用情专一,总是和她亲昵厮混不够。
杨贤妃说什么,文宗李昂就信什么。
可是杨贤妃品行恶劣,心术不正,和“贤”字一点不沾边。
杨贤妃无论怎么和李昂亲热,也生不出儿子来,王德妃有儿子,杨贤妃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王德妃竟被杨贤妃诬陷害死。
死了亲娘不仅心里苦,李永在人生观形成的关键阶段,缺失了亲娘管教。
文宗李昂有功夫和王贤妃厮混亲热,也挤不出时间,关怀教育唯一的儿子。
李永自暴自弃,成了喜欢吃和玩的废柴少年。
李永沉迷吃喝玩乐,亲近宦官小人,杨贤妃时常给他进谗言。她对李昂说:
“李永这孩子不成器,腐烂透的木头做不成器具。”
文宗李昂渐渐入耳入心,免不得怒气满胸。
唯一的儿子不上进,李昂心里多么痛苦绝望,心里有苦没处诉。
开成三年九月,文宗李昂召见群臣说:
“太子言行太多过失,心里除了吃和玩没啥正事,如此品行低劣,不配继承皇位,应该废了他才是。”
朝臣们听了都慌忙跪下给李昂磕头劝谏:
“太子太年轻,近来虽然有过失,将来自能知错改过。
谁来当太子,关系国家根本,望陛下三思。”
中丞狄兼谟趴在地上坚持劝谏,甚至急得流了两串儿眼泪。
给事中韦温说:
“陛下只有一个儿子,不好好教导他立德成才,以致于他陷入贪图玩乐,这难道只是太子的过失么?”
他的意思是,儿子不成器,一是父亲对儿子教育缺失,二是没给他找好老师。
文宗李昂一看众人反对,不便形成决议,很不高兴地退了朝,为了换个好心情,他又和杨贤妃亲热去了。
群臣又连续上奏,李昂才令太子回到少阳书院,继续接受教育。
李昂令太子老师窦宗直、周敬复两个人,进书院给李永讲华夏贤师老子写的道德经,讲如何为人处世,如何治国理政。
太子最终没有能痛改前非,老师很失望。
杨贤妃又秘密嘱咐教坊工人刘楚材向李昂告状说:
“太子不肯用心学经书,只喜欢来拨弄乐器。”
杨贤妃又秘密嘱咐后宫十名女艺人,对李昂告状说:
“太子不肯学知识立品德,只是喜欢跑到教坊,色迷迷地调戏撩拨我们,他就是个心里没正事的小色狼。”
李昂每次李昂听说太子过错,往往召他到身边,当面训责一通,骂他骂得狗血喷头,只是废太子的事始终没做决定。
又过了一个多月,太子夜晚住宿在少阳院中,他没有得什么病,不料晚上突然就死了。
文宗李昂亲自去看,见李永躺在自己寝室床上,鼻孔、眼睛、耳朵,嘴巴,七窍流血,胳膊腿四肢发青发绿,是典型的中毒症状。
文宗李昂见他死的样子特别惨,也忍不住悲从心起。李昂暗想:
儿子李永突然死亡,好象是有人给他吃的饭里投了毒。
儿子再不好,罪不至死,是谁这么狠毒?
但是儿子已死,无从侦察破案,只好殓莽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