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日月,转眼已是百余年后。
明朝已灭,清朝初立,康熙即位的第二年间。
巫峡溯江之上,暮烟四起,瞑色苍茫,本应是昏暗一片,只是玉宇无云,又有一轮明月高悬,将清光大放,使得天地皆明,能鉴人眉发。
有一只小舟,长仅丈余,由上流处顺水游来,其上载有三人,一个老者在外操舟,作船夫装扮,两人坐于船内,一老一幼,均是背负一肩行李,看起来甚是单寒,应是乘船的客人。
那个坐于船内的老者,须发已是全白,满脸皱纹,目中露出些许哀愁之色,显然是饱经沧桑之人。
他的身旁依着一个少女,年才十二三岁,容貌便出落得非常美丽,神情甚是天真,不时把手一伸,指着四外的烟岚景物,把眸轻抬,带着一片孺慕之色,口中声量不大,询问那老者,说道:“爹爹,这是什么”
原来是父女二人。
那老头儿不时出声,把女儿的问题逐一答复。
忽然,他着看那高悬于空的明月,高声说道:“那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
言下之意甚是凄然,顿时老泪盈颊。
那少女素来孝顺,闻言见状,立即出声,宽慰乃父,说道:“爹爹又是心生伤感了。这天下之事,皆有前定。爹爹你在此徒自悲伤,也是无益。还请爹爹为了英琼,多多保重身体,方是要紧。”
她正说时,那操舟的船家走了过来,说道:“老爷子,天色不早,又到了那吃食的时候了。前面就是当地有名的乌鸦嘴,那里有村镇坐落,我们且靠岸歇息,上岸去买些酒饭吧。”
那老头姓李,他只是一见明月如初,自身却是国亡家破,流离颠沛,突然心中感伤罢了。
李老头经过爱女的一番宽慰,已是将心情平复,听闻船家之言,便说道:“好吧,船家你且只管前去。我今日有些困倦,便不上岸了。”
船家刚把话说完,小舟顺着江流,一路向下,已经是到了目的地。
闻言也不多劝,将船头系好后,便自行上岸去了。
那轮华月高耀天心,把那岸上的沙子映照得明亮如雪。
李老头及英琼父女二人,见月色极好,景色甚美,立时心生雅兴,也是肚饿,便将自己行囊中的酒菜取出,摆在船头,对面互酌。
英琼坐于李老头面前,李老头手持竹筷,不时拣些酒菜,连酒递与英琼,令其与己一同饮食,偶然回顾说笑,问答几句,父女二人的神态甚是亲密。
就在此时,李老头不经意的把头一抬,忽见自远处树林中,缓缓地走出一个白衣人来,在月光之下,看得分外清楚。
那白衣人一路走着,一路唱着歌,声调清越,可裂金石,渐渐地,走得越来越近,没有一会,便离靠船处不远。
李老头原是江湖中人,本是豪情。
他在昔日之时,更是仗着武功高强,与两个好友杨达、周琅等人,在齐鲁燕豫一带,闯下齐鲁三英的名号,威名一时显赫无双。
李老头一时兴起,便出声喊道:“良夜明月,风景不可辜负。我这船上有酒有菜,那位老兄,何不下来同饮几杯?”
白衣人唱得正是高兴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心想:“此地多是川湘人的居处,轻易见不着北方人。这人说话,满嘴京城口吻,想必是我同乡。他既约我,说不得倒要扰他几杯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在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船上。
二人会面,定睛一看,忽然抱头大哭起来。
李老头脸上老泪纵横,说道:“自从你我兄弟二人那日京城一别,谁能想到,竟会在此地重逢!可是人物依旧,山河全非,怎能不令人心肠寸断呢!”
白衣人亦也是泪湿满襟,说道:“扬州之役,我听说大哥已化为异物,本是心伤世上少了一位知己。不想今日竟是异乡相逢,从此我周琅纵然是天涯沦落,也可谓吾道不孤了。大哥,你身旁的这位姑娘,可是令媛?”
李老头答道:“我一见贤弟,惊喜交集,倒是忘了教小女英琼拜见叔父了。”
随后,他伸手叫道:“英琼过来,与你周叔叔见礼。”
李英琼听了她父亲的话,走了过去,纳头便拜。
周琅受了此礼,跟着还了一个半礼,然后对着李老头说道:“我看贤侄女满面英姿,实乃是将门之女。大哥的那一身绝艺,定然是有传人了。”
李老头把头一摇,说道:“非也。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因为略知武艺,所以闹得家败人亡。且她一出世,她娘便随我死于乱军之中,在十年来,与我奔走逃亡,毫无安身之处。她老叫我教她武艺,而我抱定了庸人多厚福的主意,又加上这孩子两眼怒气太重,唯恐她学会了武艺,将来多事。”
“我的武艺也只是稀疏平常,天下异人甚多,所学不精,反倒招出杀身之祸。我只有此一女,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一点武功,都并未传授于她。想着将来日后,她招赘一个读书种子,夫妻二人一齐送我归西,于愿足矣。”
周琅点了点头,同为父亲,自是理解李老头那番爱女之心,于是说道:“话虽如此,可我看贤侄女的相貌,决然不是安于以丫角终老之人。世事难料,日后再看吧。”
李英琼听了周琅之言,不禁秀眉轩起,喜形于色,又望了望她那年迈的老父亲,目中又不禁露出了几分幽怨之色。
周琅又问道:“不知大哥此番入川,有何目的呢?”
李老头叹息了一声,答道:“国破家亡,气运如此,我还能有什么目的呢?无非是来到这远方,为了避祸而已。”
周琅闻言,立时面露大喜之色,说道:“我来到四川,已是三年了。我在峨眉后山,寻得了一个石洞,十分幽静,且风景奇秀,我昨天才从山中赶回。因为我教了几个蒙童,所以打算回来收拾收拾,预备前往后山石洞中隐居。那里十分幽僻,人迹不到,猛兽甚多,大哥既然也有避世之心,你若是不怕贤侄女害怕,我们三人可一同前往隐居,以待时机,尊意如何?”
李老头第一次听说有这样好所在,亦也是非常高兴,便说道:“如此,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不知此地,离那山多远?”
周琅说道:“由旱路去,也不过是八九十里的路程。大哥,你何不将船家打发掉,到我那家中,住上两天,到时同我从旱路走去?”
李老头闻言,便把头点了点,说道:“可。贤弟你且先行,愚兄今晚先住在舟中,明日将船家打发后,再行造访府上。但是不知贤弟现居何处?你我俱是避地之人,可曾改易名姓?”
周琅答道:“我虽然易名,却是并未易姓。明日你到前村找我,只须打听教蒙馆的周淳,他们都知道的。天已不早,明天我尚有一个约会,也不来接你了,好在那村落离此不远,我便在寒舍,静候大哥尊驾了。”
说罢,便将手一摆,与李老头及李英琼父女二人就此分手拜别,自行离去了。
李英琼见周琅走后,方才问道:“这位周叔父,便是爹爹时常说起,与你齐名、人称齐鲁三英的周琅,周叔父吗?”
李老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点头说道:“正是他。想当年,我李宁与你二位叔父杨达、周琅,在齐鲁燕豫一带威名赫赫。而你杨叔父,自明亡以后,因为心存故国,被仇人陷害,已然身死,如今只剩下我与你周叔父二人,尚不知能保首领不能。此去峨眉山,且喜得有良伴,少却了我许多心事。我儿早点安歇,明早上岸吧。”
说到此间,只见船家喝得酒醉醺醺,走了回来。
李宁便对船家说道:“我记起此地有我一个亲戚,我打算前去住上几个月,明早我便要上岸。船家一路辛苦,船钱照数开发与你,另外赏你四两银子酒钱。你早早安歇吧。”
船家听闻此言,急忙称谢,各自安歇。
离他们小舟的不远处,也有一片小舟,内中坐着一个少女和一个老和尚,对坐中舱,正下围棋。
那少女身穿一袭青衣,容貌极美,看起来甚是年幼,仅有十二三岁,风采清华,举止安详,一望便知并非凡俗。
而那老和尚相貌清秀,身穿麻衣,左手持着一串念珠,正在拨动,右手拈着棋子,面露深思。
那青衣少女见状,笑道:“黄道友,你现如今也是一代神僧了,怎么还放不下这胜负之欲,贪嗔之心呢?你若是不改,纵然你日后将那魔头度化,功行圆满,定然亦是难以得道飞升了。”
那老和尚闻言,哈哈一笑,便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说道:“罢了罢了,是我执念了。不过,纪道友这番借助道法,以元神入世,化生为人,意欲何为?你唤我来此地下棋,见这几个凡人,又是所为何事?”
纪宁闻言,将眼一翻,白了老和尚一眼,说道:“我化生为人,身无法力,可以装看不出那几人的来历。你这数世道行法力,便是我法身出手,若是不仗着法宝,怕是都打不过你。你在这里,装什么不知?”
老和尚闻言,只是一阵笑而不语。
纪宁也不再多言,望向停于一旁不远处,李氏父女那艘小船,暗付:“峨眉大兴,三英二云。群仙杀劫,终于开始了。”
双船相距不远,而李氏父女等人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发觉,在这巫峡溯江上,还有另一艘小船。
无他,不过只是老和尚施法,将此船的行踪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