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黑夜中慢步走近,有人在暗影中举臂挥刀。
有人在圆月下扔出火把,有人在大门外默不作声。
有人在大声呼喊,有人在闭眼苦笑。
月色下,烟雾中,孩子躲藏着,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透过缝隙闪着泪光的双眸中,映照着面前凝重的黑与摇曳的红。
他闭上眼,有泪水从眼角流出,不舍地离开脸颊,滴落。
睁开眼,眼前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动了动身子,动不了,好像有什么束缚着他蜷缩的身体。
听见外边有人问:“杀了还是留着?”
有人回:“留着。”
前人劝道:“斩草不除根终是祸害。”
后人道:“留。”
无声。
重回寂静的黑暗。
再闭上眼。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最起码,现在是不会死。
睁开。又是黑夜。没有云的遮掩和纠缠,只一轮圆月高悬。
他没有动,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摸自己的头。转头看去,是一个头上冒着绿色火光、面容丑恶的夜叉鬼,面无表情,上身赤裸,胸前嵌进去一片月牙散发着柔和白光,看不懂的古怪图案从肩胛向手掌延伸,泛着不同于他青黑色皮肤的光泽。
他害怕,想叫,发现张嘴没有声音。想跑,发现四肢不受控制。
夜叉鬼摸着他的头,他有些发抖,能感受到手掌的粗糙压在头皮。夜叉的手没有拿开,也没有用力,似乎并没有恶意。
在夜叉身边逐渐放松下来的他,看着面前平静的水面映着高悬的圆月,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觉得无趣,反而心里感到丝丝温暖,流淌到四肢,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又是属于自己了。
夜叉见他如此,拿开手,示意他向水面走去。
迈出一步便到了水边。他没多想,低头看向水面,看到的,也是一张夜叉鬼的脸。他被吓到了。缩回身,看了看手掌,再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夜叉,很是相似的青黑肤色和粗糙质感,但他的双臂没有那古怪的图案,而是从手背到小臂布满了刚冒出头的野草,一呼一吸间,野草跟随枯荣变化。
他正要抚摸双臂,水面却起了涟漪,圆月被点碎,眼见一缕黑气冲出水面,仿佛被谁唤出来的一般,在水上不断盘旋,搅动,让这个安静的世界有了一丝活气。只是不知这气要转多久,简单的气反而单调,没有什么变化,麻木的转着圈,又不见有何物再出现。他挥手扇去,黑气一下就消散开来,水面平静。转身想向月牙夜叉跑去,可是刚刚的黑气又冒出,缠绕在他炭黑的腿上,不断地刮下如同碎石般的渣滓,扯着他不让他离开。他只好再去看看水面,看看自己的样子。
头上也是冒着火光的,是黄色的火,不时的蹦出几道黑火,试着摸过去,虽然是在烧可是好像没有温度,能看到,能触碰到,但其他感觉什么都没有。额角拱起,似有肉尖要顶出来;双目圆睁,只是点墨大片苍白。山根高耸,鼻翼外张,喷气产生水雾;大嘴怪状,犬牙外漏,咬人像是在行。只是,这是自己的脸么?他这样想着,抬手摸过去,指尖和脸颊传来的触感是真实的,但是耳边和下巴,似乎是有贴上去的痕迹。这张夜叉脸是假的?对着水面再照,想要确认,可又三只眼睛在水面漂浮过来,看着自己。心生疑惑的他,正欲捞起眼睛,三只眼却竖起到他面前,和他对视。
三只眼接近他面前,一下瞪着,一下眯着,从他周身慢慢漂浮,又从他头上的黄色火焰冲过来冲过去,他被引着转来转去,放松了许多,全然忘了想自己为何是现在的样子。三只眼眨巴眨巴盯着那团火,好像在想:这火,为何没有温度?紧闭一会儿,忽地睁开,一团火球包裹着三只眼,很是耀眼。他吓得要后退要倒,可黑气却竖起来托住他的身体。三只眼火球看他的反应也向前,接触到他的身体一下子就铺开包住。黑气和火焰,一前一后,拥着他,眼看就渗进他的身体,他呼吸急促,怕了。本欲挣扎逃离,可这黑与红却开始在他周身交融萦绕,不让他离去。
他索性蹲下身,蜷缩成一团。
又一次闭上了眼。
睁开眼,他站在回廊中。
回廊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座八角石亭,和一棵无花海棠树,好似互相陪伴地,在白色的世界安静地悬挂,看不到石亭下的基石,跟看不到海棠树的根须。回廊外没有被破开的白色,怎会有石亭和树呢?他转身,四处看去,并无其他。平举起手,有风?挥了挥,真的有风。哈出一口气,借着回廊的衬托,能看到有雾气。是冷的啊,可是自己并未觉得寒冷,想到这里,他看到抬起的手,指尖上落了一小块晶莹的白,放到眼前仔细看,是一片六角的雪花,在指尖还没来得及融化。在下雪么?手放下,再次看向石亭和海棠树,这次有一个红色的背影伫立在树旁,背对着他。这团火红突然出现,他丝毫没有意外,仿佛一些都很自然的,是照着他心中所想才出现的。看了看左右,可这回廊并没有出口,只有低矮的阑干挡在他的身前,索性翻身跳出,想着那团火红一步步地走去。他听到地上的雪花被踩得簌簌作响,逐渐地被自己扑通扑通地心跳盖了下去。盯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可是,他与她的距离并没有接近,走的这几十步好似只是在原地踱步,回过头他发现,回廊的阑干还是在自己的身后,他真的没有走近一点。火红背影有点点白色的点缀,寒风轻抚,有细细的绒毛跟随摆动。他已经从回廊出来了,可为什么走不过去,为什么?
雪下的大了,鹅毛般一片一片亲吻在他的脸上,也模糊了他的视线,已经看不清楚那团火红。他开始慌张,不知所措,不自觉地脚步开始向后退去,直到靠到阑干才停住。抬手抹去脸上的没来得及融化的雪和顺着脸颊流下去的水,寒风无情地吹打,疼得好似被飞刀划在脸上。
膝弯贴着阑干,他有感觉到冰冷渗透进皮肤四散开来,站在飞雪中,只觉得体力一点点被带走,指尖已经有点僵了。小腿不断地打摆,触碰到更为冰冷的木头,他忽地想到:我不能向前,为何可以后退?是真的不能向前么?我已经没有多少力量了,我要快一点,快一点到那棵树下。
试着快速向前跑动,近了一点,只是比刚才近了一点,就再没有变化。是速度不够快吗?还是力量并不够?大踏步的地向前迈,还是一点点。向后退两步,再前冲,又近一点。再退,踩在了阑干上,冲出去更近了。还不够。身上暖了些,动作灵活起来。转身冲着回廊猛跑,临近回廊直接跳起,双脚踩在阑干上,屈膝让身体蜷缩成球,反方向地把自己好似弹丸一般射向那团火红。
这个瞬间,他想的是:我终于可以站在她身旁了。
他的眼眸中,那团火红的背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仿佛要真的似火焰一般,而他就是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只是想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伸出手,指尖马上就要触碰到那细细的绒毛。
倏地。
那团火红破碎成絮,慢慢地飘散,依附在没有花苞的海棠树上。趴在雪地上的他,突然好想哭。
为何,就是触碰不到。
脸上沾着雪花,抬头开向海棠树的枝梢留住地点点红絮,正肉眼可见地成了花苞,微张成花蕾,然后绽放。刚刚还光秃的海棠树,瞬间就挂满了一朵朵火红,好似在树上燃烧,旁若无人的怒放,烂漫非常。
他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刚刚触不可及的火红,现在变成了正片灿烂。不知何时,雪停了,还有徐徐微风,轻轻摇曳一朵朵海棠。好美,伸手触碰,抚摸,他想凑上去嗅一嗅她的味道。他不敢靠的太近,更不敢摘下来,怕一摘下来,她就会消失,再也找不到。他只想保护她,保护她的柔软与稚嫩,天真与无邪。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为她做很多。哪怕现在的自己没有力量,哪怕承担不了太多,可还是想为她多挡一阵风,多遮一滴雨。能多做些,就已足够。
无论她是怎样想的。
风势渐渐变大,柔嫩的花瓣一片片被散落,在空中飞舞。他急得跳起来去抓,可又怕给她揉出褶皱,不能伤害到她,就试着用衣袖来拦住一些,让海棠花瓣都依附在身上,只一小会儿,就包裹住他全身,成了一个在半空中随风飘动的花瓣蛹。
当视线已经全部被花瓣遮挡,他的泪水也被流了出来,沾湿了脸上的一片片叠着的火红花瓣。
他想,她以后每天都会开心。
不用与我有关。
闭上了眼。眼角有些笑意。
睁开眼。冰轮挂在夜空,漫山遍野的雪白,有寒风呼啸,雪粒夹在在风中,打着他披着正片兽皮,不知是羊?狗?还是什么?他没有心思去看自己的衣服是否足够保暖,是否足够抵挡无情的风雪。他只关心,手里捧着的,一朵洁白的,不知道名字的花。花的洁白,不同于雪的纯粹,散发出的柔和光芒,让他的心平静异常。缩着身体背对着风,走的步履艰难,虽然有风雪鞭笞他的背脊,可他丝毫不觉得疲惫。他捧着手中的白花,虔诚地像是道家佛门的信徒,宁可自己受尽苦难,也不能让给予他力量的白花被无情摧残。
他试图在这茫茫雪山中寻找,找到可以给他的白花安稳生活的地方。虽然希望渺茫。寒冷、劲风、冰雪,枯燥、愁苦、孤独,在这里是显而易见地共存,根本不需要思考。
只是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可以是一个不被风雪侵蚀的山顶,可以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洞穴,可以是一个万年不化的冰墙,或者有更好的选择。他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这里没有太阳,只有无尽夜空中高悬的月亮;没有吃食,只有一览无遗满目可见的冰雪。他就这样在黑夜寒风中行走,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脚印早已被风雪掩埋,一起掩埋的是否还有他的烦恼、身外。
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不是因为他的体力,而是这雪地,实在是太难前行。他还有的是力气,只是没有了前进的能力。
直到冰雪把他变成一个雪人,直到他蜷缩在地,直到他再也睁不开眼。
那朵白花,却仍被他捧在怀中,绝不会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