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最大的一场风波终于过去,而这场风波给众人带来的,彼此之间的仇恨,也渐渐地被终于到来的新年给冲淡了。
过年了。
按照大周祖制,从小年开始,庆熙帝就要带着一众皇子皇孙,皇室宗亲们,先到奉天坛去祭拜上天,礼地坛祭拜大地,然后到太陵去祭拜先帝,陈述这一年来的功过,请求先帝在天庇佑,保佑大周来年风调雨顺。
浩浩荡荡,皇室宗亲,在奉天坛,在礼地坛,在太陵,哗啦啦跪倒一片。
东风浩荡,旌旗飞卷,霞光万丈。
庆熙帝戴着十二珠皇冕,穿着衮服,站在高台之上。
万里河山,皆在在他的眼中。
千万臣民,皆匍匐在他的脚下。
每当此时,庆熙帝似乎总能感受到那虚无缥缈,不可追寻的天意。
天意告诉他,他是天子,主宰万邦。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侍奉在庆熙帝身边的太子,并未穿按照祖制规定的储黄袍,而是衮服。
只有皇帝才能穿的衮服。
虽然衮服上的纹饰是做过修改的,比如去掉了四个盘龙纹饰,减去了两个玉佩,颜色比起皇帝所穿的,要暗沉一些。
佩戴的冠冕,也是九珠而并非十二珠。
但这丝毫不影响众人心中的震惊。
没有庆熙帝的默许,太子焉敢穿上这件衣服。
庆熙帝此举,无疑是向天下宣布了他对太子的认可,进一步巩固了太子地位。
同时,一些长久陪在皇帝身边的人精们,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些旁人不能察觉的事情。
庆熙帝年岁不永了。
常年服用丹药(重金属),庆熙帝的身子早就被糟蹋坏了,只是他自己死不承认罢了。
但他心里是清楚的。
夺嫡之心,再次从一众皇子心里,蠢蠢欲动起来。
如此完成最后一道祭祀仪式,太庙祭祖以后,就已经到了大年三十了。
除夕夜,阖宫家宴。
公主们带着驸马,皇子们带着王妃还有世子来参宴。
庆熙帝虽然对他这九个儿子,偏心的偏心,利用的利用。但平心而论,他对他的皇孙皇孙女们,却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大概是因为童心纯洁,不会向他奢求什么东西。
他脸上笑盈盈地,兴致颇高,满饮了一口酒。
“这个老百姓啊,都说过日子,过的就是个人儿。朕啊,也一把年纪了,看着自己儿孙满堂,朕心里也高兴啊。你们都大了,更得以身作则,给你们的孩子们,做好榜样。”
“儿子谨遵教诲!”
庆熙帝看向武亲王和王妃,笑道:“朕听说武王妃也有了身孕?”
武亲王笑道:“回父皇的话,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庆熙帝连连点头:“好啊,又给咱们萧家增添人口了。传旨,将前儿南洋进贡的红珊瑚摆件一十八套,送到武亲王府里去,另外,拨五十万匹丝绸,送到王妃娘家。”
武亲王夫妻两个赶紧起身谢恩。
庆熙帝呵呵笑道:“不必了!朕心里高兴!”
最有眼色的太子也起身笑道:“父皇赏了五弟东西,为兄的也沾沾父皇的福气,给五弟备了一份薄礼。”
说着,一个太监捧着一个匣子来到武亲王面前。
匣子打开,是一对玉镯。
太子笑道:“想来这还是五弟和弟妹的头一胎,一家子总要有个孩子才算团圆。这对镯子,就祝你们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一家团圆。”
“让大哥费心,臣弟愧不敢当。”
武亲王话音方落,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华亲王不慎碰倒了酒壶。
他扶起酒壶来,有些窘迫。
这么多兄弟,只有他至今没有生养。
场面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华亲王身上。
华亲王愈发窘迫,索性起身,向庆熙帝道:“儿臣醉了,出去透透气,省的在御前失仪。”
庆熙帝没说话,默许他出去了。
众人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声张。
更何况,还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生出孩子来。
……
华亲王出去后,宴会照旧。
跳舞的,唱歌的,奏乐的,一个接着一个地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众人都沉浸在祥和的氛围之中了。
一曲方罢,安慧公主的驸马,敬国公的长子,李春晓突然起身,道:“启奏皇上,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庆熙帝淡淡地回了一句。
说实话,他心里并不怎么看得上他这个不求上进,只会溜须拍马的女婿,但他爹爹敬国公当年随先帝出征,从死人堆里把先帝给背回了大营,这样大的恩情,先帝当时就许诺要与他结为亲家。
所以后来李春晓行了冠礼,庆熙帝不能让先帝做背信弃义之君,将安慧公主嫁给了他。
李春晓:“皇上,年前御史陶善文那场风波,臣也有所耳闻,不止微臣,底下更有许多大臣,认为皇上派陶善文去江北,还调任他做御史,实在有失公道。”
在场众人,除了庆熙帝,全都脸色骤变,傻子一样看着李春晓。
然而李春晓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仅不心怯,反而更加得意。
他偷偷瞟了席上的兰郡王和慎郡王一眼。
兵围王府那夜,华亲王输的相当惨烈,连兵权都丢了。
这么长时间里,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华亲王说话,如今自己站出来,华亲王一定会赞赏自己,说不定还会给自己一个油水多的一官半职。
想到这里,他又得意起来了。
“哦?”
庆熙帝嘴角上扬,笑容有些轻蔑。
“朕倒要听一听,怎么个有失公道法儿。”
他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李春晓并没有从庆熙帝这一细微至极的举动中察觉出不满来,也没有理解安慧公主示意他闭嘴的暗示。
“启奏皇上,陶善文是犯法之人,虽然最后证明了陶善文是冤枉的,但陶善文的名声已然受到影响。考察官者,头一个名声便要清白,否则如何公正?臣等以为,以不清白之臣行清白之事,恐怕会引来天下非议,不能服众。”
庆熙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他没有看底下站着的李春晓,而是看向皇子席上的皇子们。
看看他们,有谁会站出来替他们的君父说话。
看向太子,太子正低头给太孙剥虾吃。
华亲王不在。
看向萧牧,萧牧神情严肃,看起来是想站出来说话的,但陶善文是他救下的,此时站出来说话,更会被李春晓抓住话柄。
看向四皇子容郡王萧灼,畏畏缩缩,木头脑袋一个,根本指望不上。
看向武亲王,和萧牧一样,他出来说话也不太合适。
慎郡王,兰郡王,他们巴不得李春晓再多说点儿呢!
庆熙帝顿时觉得心情无比沉重。
此时只有太子站出来说话最合适。
他又看向太子。
太子仍然在剥虾,两耳不闻窗外事。
庆熙帝很不满,非常不满。
都说你太子是不粘锅,果然名不虚传!
安慧公主站起来,一脸恐慌。
“父皇,驸马他喝多了,满嘴的胡话,您不要计较。”
庆熙帝看着女儿,满眼心疼,再一次后悔怎么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蠢笨如猪的蠢货!
为了女儿,不与这样的蠢猪计较了吧!
庆熙帝刚要说话,突然皇子席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来,白白净净,虎头虎脑的,特别是那对大眼睛,明亮亮的,十分讨人喜欢。
这是萧牧的儿子,萧景仁,今年七岁,方才一声不吭地从席上溜了出来,连萧牧和陈岁宜也没有发觉。
“驸马这话说错了!”
“景仁!”
萧牧吓了一跳,赶紧出席把萧景仁拉回去,喝道:“大人说话呢,哪有小孩子说话的份儿!”
萧景仁挣开,撅着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七岁了!昨儿李师傅还夸我聪明呢!”
“你!快回来!再无礼你看回府我怎么收拾你!”
庆熙帝突然起了兴致,笑道:“三郎,别凶他,让他说。景仁,你告诉皇爷爷,驸马的话为什么错了啊?”
萧景仁听言,索性往前跳了几步,眨巴着大眼睛,高声道:“回皇爷爷的话,孙儿刚才听见一句驸马说陶善文是冤枉的,既然是冤枉的,那就是无罪,既然无罪,为什么不可以任用?”
庆熙帝听言,竟是抚掌大笑。
他没想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竟然反应得这么快。
“可是,陶善文名声已然受损啊,皇爷爷再任用他,岂不是有失公道?”
萧景仁想了想,道:“回皇爷爷的话,陶善文虽然名声受损,皇爷爷还能任用他,证明皇爷爷是任人唯贤。孔子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左传》里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陶善文便是真的有过错,皇爷爷仍愿意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正好证明了皇爷爷胸怀宽广,是我大周的明君。”
萧牧脸上的阴云消散了。
他看向庆熙帝,庆熙帝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激动来形容。
“听听!听听!”
喜笑颜开的庆熙帝,笑得几乎合不拢嘴,满眼喜爱地看着萧景仁。
“这可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啊!这样的道理,连景仁都明白,咱们这些大人们,偏偏越活越回去了!驸马,你还有什么话没?”
安慧公主:“景仁所言极是,驸马没有异议。”
她掐了驸马一把。
驸马知道今日烧了个冷灶,自然赶紧跪下磕头赔不是。
“行了,起来吧。家宴嘛,都是一家人,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景仁,快到皇爷爷这儿来。”
庆熙帝笑着向萧景仁招手。
萧景仁有些蒙圈,回头看向萧牧。
萧牧:“皇爷爷叫你呢,还不上去?”
萧景仁这才几步跳上了台阶,被庆熙帝拉到怀里。
庆熙帝轻轻摸着他又黑又软的头发,满眼的喜爱。
“瞧瞧,虎头虎脑的,和你父王小时候一个模样!”
一旁王皇后笑道:“当真和三郎小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比三郎小时候要胖大些。”
庆熙帝:“说吧,景仁,想要皇爷爷赏你什么好东西啊?”
萧景仁挠了挠头,想了会儿,直接说道:“皇爷爷能不能让父王把孙儿初一到十五的功课给免了啊?”
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庆熙帝:“怎么,大过年的,你父王还逼你读书?”
萧景仁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让我骑马射箭,让我学琴棋书画,就是不让我玩儿。”
庆熙帝对萧牧笑道:“你也太严了些,虽说读书是要紧事,不过今儿朕看他的学识,能够学以致用,已经很好了。毕竟还是个孩子,累坏了可怎么好,你说对不对,景仁?”
“就是就是!”
萧景仁嘻嘻笑道。
“皇爷爷是天子,天子的话就是圣旨,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庆熙帝哈哈大笑,将萧景仁揽在怀里。
“好,那皇爷爷现在就专门给景仁颁一道旨意,免去他过年期间的功课......”
“还有还有!”
庆熙帝:“还有?”
萧牧:“景仁,不得无礼!”
庆熙帝:“不要紧。景仁,你还有什么?”
“孙儿想住在祖母宫里。”
萧景仁说的祖母,就是刘嫔,现在已经是贤妃了。王皇后他要叫一声皇祖母。
“好!你祖母最疼你了,是不是?”
“皇爷爷也疼孙儿,你们都疼孙儿!”
萧景仁笑嘻嘻地,跑下高台,给庆熙帝磕了个头。
“好好好,回去吧。”
庆熙帝这么多的子孙,试问哪一个有过萧景仁今日这样的殊荣?
在座的皇子公主,虽然都不说话,但心里都羡慕得不得了,十分眼红。
庆熙帝对萧牧道:“你这个儿子,朕很喜欢,用心调教,不要教坏了。孩子调皮是好事,但也不要过分放纵,将来长大了,养成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就难管了。”
他这话说给萧牧,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华亲王可不就是让他给宠坏了么,目中无人,飞扬跋扈......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萧牧心里一阵恍惚,如在云端一般,疼爱地抚摸着萧景仁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