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熙帝看着眼前摇曳着的烛火,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扑灭。
他眼神幽幽,神情无比凄凉,拿起剪刀。
“回来了?”
王忠脸色苍白,小心说道:“皇上,二爷......薨了......”
啪!
庆熙帝一阵失神,剪刀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王忠:“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千万要节哀啊......”
庆熙帝扶着桌子,身子微微颤抖。
没人知道他心里的痛。
父亲丧子的痛。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萧宸那日在玄清宫心死的表情。
无数往事浮现在他眼前。
萧宸出生,那日在玄清宫心死的表情......萧宸会叫爹爹,那日在玄清宫心死的表情......萧宸识字,骑马,射箭,那日在玄清宫心死的表情......萧宸大婚,那日在玄清宫心死的表情......
睁眼闭眼,全是萧宸心死的表情。
二郎,你对爹爹很失望吧......
庆熙帝眼睛湿润了。
好似有一把尖刀,将他心上的肉一点点剜下来。
燕儿,我对不起你......
“朕自幼就没了母亲,七岁那年,朕亲眼看到了先帝将毒酒灌进母亲嘴里......后来朕才知道先帝那时就属意立朕为储君,怕外戚干政,早早断了这个后患......朕知道没有亲娘在身边疼的滋味,所以对宸儿百般疼爱,可......”
他哽咽住了。
什么理由也不足以抚平他了。
宸儿,下辈子,莫要生在皇家了。
......
不久后,庆熙帝下令,恢复萧宸爵位,追封懿德亲王。
他虽不满萧牧逼死了萧宸,但不得不说,国家将来,或许真的要交给他。
他已经有将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想法。
......
汴京城风云诡谲,江北也没有风平浪静。
此时华亲王还没有倒台,太子也还没有囚禁。
陶善文和唐熙,离开渡城,一路披星戴月,终于来到了麒麟城。
渡城一战,所有贪官被陶善文杀的杀,抄的抄,贬的贬,一战惊江北。
江北所有的官员,听到陶善文的名字,简直就是闻风丧胆。
便连混迹官场十几年的蔡慈,也觉得如临大敌。
“记住,他说什么,我们应什么,但一件事也不要落实!”
情急之下,蔡慈与同僚们,定下了这条主要应对策略。
.....
南方的天气很早就已经回暖,麒麟城环山抱水,艳阳高照,草长莺飞,城郊忙于农活的农民,在花丛中嬉戏的孩童,吟诗作赋的文人骚客,一片祥和景象。
唐熙驾着马车,道:“想不到渡城是那样景象,麒麟城又是这样的景象。”
陶善文掀开车帘,眼前诚然是一片安居乐业的繁华盛景。
“自打渡城之后,咱们一路走来,江北何处不是繁荣盛景。想来是杀鸡儆猴,自然镇住他们了。”
蔡慈早就在十里桃花渡,率领麒麟城文武官员迎接。
马车才过了小桥,蔡慈便下令奏乐。
陶善文在马车上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小唐大人,你听那是奏的什么乐?”
“这......我听不出来。”
陶善文眸色深沉,冷冷道:“这是《永至》。《汉书》中说:‘皇帝入庙门,奏《永至》’,这样的曲子,岂是你我能听的?他们打量着我听不出来,这是摆明了要阴我们啊。诸位上差,你们说呢?”
他看向一路随行的锦衣卫们。
锦衣卫们面无表情。
“大人如何行事自行决断即可,我们只要护着您周全就好了。”
护我周全还是为了监视我......
陶善文心里暗恨,即刻让唐熙停下马车。
“小唐大人,烦劳你去告诉蔡慈他们,这乐有僭越之嫌,如不更换,陶某绝不过桥。”
唐熙依令而去。
不多时,果然换了乐曲,陶善文这才下令过桥。
过桥,下车,只见蔡慈正满面春风,率领着一众官员,迎上前来。
“恭迎钦差!”
陶善文下马车,第一眼看的就是蔡慈。
此人五官清秀,气度翩翩,只是眉眼间,颇有些精明算计。
“蔡大人,幸会幸会。”
蔡慈笑道:“久闻陶大人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岂敢岂敢,蔡大人肩负一省大任,陶某心里仰慕之极啊。在汴京时,就听说江北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今日见蔡大人还有诸位大人,皆是气度非凡,方知此言非虚。”
“都是仰仗皇上圣德罢了。”
蔡慈很热情地挽着陶善文的手。
“偏僻之地,实在没什么好招待陶大人和诸位上差,只好在这十里桃花渡,设下一桌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陶善文陪笑道:“陶某奉命而来,只为公务,这杯酒,还是等咱们都大功告成之后,当作庆功酒来喝吧。”
蔡慈笑道:“大人不喝这酒,想来是嫌弃江北偏僻,蔡某等招待不周了。”
看来今日这酒,不喝是不成了。
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是要把自己绑到他们的贼船上?
陶善文眸中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接着笑道:“既如此,陶某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
“请!”
......
桃花盛开,放眼望去,一片落英缤纷。
陶善文坐在主宾席,蔡慈亲自作陪,众官员按官职大小坐定。
引起陶善文注意的是,参加酒宴的,还有许多儒生。
蔡慈高举酒杯:“来,让我们干了这一杯,热烈欢迎陶大人还有诸位上差,莅临我们江北!干!”
“干!”
......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众人脸色都有了些醉意。
当然,除了千杯不倒的陶善文。
席上突然走出一个儒生来,仰着下巴,甚是高傲,走到陶善文面前,深深作了一揖。
“在下阮羽,见过陶大人。”
陶善文还礼。
阮羽咳嗽了一声,道:“在下江北愚拙之士,久闻陶大人大名,今日幸得拜会,只是在下心中有些许不明之处,望大人教我。”
蔡慈厉声道:“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接着他又朝陶善文陪笑道:“大人今日来得正是时候,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麒麟城的文人都要在一块讨论学问,吟诗作赋。他们听说大人当年是两榜进士,才高八斗,心内仰慕之极,求了本官,说今日求见大人一面,不想竟如此失礼,望大人莫怪。”
陶善文微微一笑。
“这有何妨,江北名士如流,陶某能与诸位鸿儒坐而论道,亦是荣幸之至。”
阮羽:“既如此,在下就问了。昔日汴京为考察官推举之事,争论不休,是董仪和董阁老,力排众议,推举了大人,可之后董阁老遭贬斥,陶大人非但不曾上书为董阁老据理力争,甚至退避不见。常言道,知恩图报,善莫大焉。莫非陶大人为了保全自身,而忘记了董阁老的举荐之恩了么?”
陶善文听言,看向蔡慈,见蔡慈丝毫没有阻拦阮明的意思,心里自然明白了。
老登儿,这是让这群儒生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啊!
他平和地看着仪态轻狂的阮羽,微微一笑,道:“阮先生的话,请恕陶某不敢苟同。君子同而不党,交淡如水。董阁老举荐陶某,陶某发自肺腑感恩戴德。然皇上贬斥董阁老,亦是出于国家大局考虑。董阁老被贬斥,照阮先生的意思,是否是陶某应当与董阁老同进退才是?董阁老举荐陶某,亦是出于国家大局考虑,陶某虽有共进退之心,可只怕那样,才真的对不起董阁老的知遇之恩。亦或者是说,阮先生对皇上贬斥了董阁老,却仍派陶某来到江北,心怀不满?”
“我......我可没这么说......”
阮明一时语塞,慌忙退回席中。
接着又走出一儒生来,道:“听闻陶大人离京之前,还有过一段牢狱之灾,还是因为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试问陶大人连您自己都不能做到洁身自好,又如何能够服众,又如何能够担当起朝廷的重任?”
陶善文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他现在已经稳重了许多,别人越想激怒他,他越要沉稳。
他依旧轻轻一笑,很是从容,丝毫不在意此人的讥讽。
倒使得那人有些露怯了。
“相信陶某在汴京那件事,诸位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明什么?说明总有一些人,故意要拖我大周的后腿,故意要搅得我大周不得安宁!这样的国家蠹虫,人人得而诛之!可恰恰相反,这样的乱臣贼子,偏偏底下还有不尽其数的同党,走狗!不过......陶某相信,在座的诸位大人们,皆是公忠体国的好臣子,断然不会与那些乱臣贼子们同流合污。”
他扫视了座下群臣一遍,有些出于心虚,早早低下了头,连蔡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适才这位仁兄说陶某经历过牢狱之灾,不配承担国家的重任,可陶某要说,正是因为陶某经历过牢狱之灾,经历过被奸臣陷害的滋味,才对奸臣更加深恶痛绝,在咱们江北办事,才会法不徇私!想来皇上派陶某来到这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那人语塞,面红耳赤地退下。
接着又有一儒生跳出来高叫道:“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陶大人先受了礼亲王的救命之恩,转而又投靠太子,打着太子的旗号出来办事,难道这就是两榜进士,朝廷钦差的言行吗!”
陶善文听言,不禁笑出了声。
笑声很嘲讽。
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儒生,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轻狂的时候,也难怪会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
“你这话传出去,那就是杀头的死罪!试问太子和礼亲王,哪个不是皇上的儿子?哪个做事不是为了大周江山考量?你这话的意思,是太子和礼亲王,结党营私,谋事利己?我陶某虽不才,可有一点为国的心,还是值得考量的!”
年轻人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又有一人高声道:“敢问陶大人,祖籍何处?祖上任何官职?”
陶善文斜眼看了那人一眼,便看出此人是书香世家,祖上还有些荫蔽。
“陶某祖籍河西,祖上三代,皆是佃农,便是陶某小时候,也是一边放牛,一边读书。”
此言一出,登时传来儒生们的讥讽声。
他们大多都是出身书香世家,家世不上不下,偏偏最瞧不起穷苦人。
“怪不得言行举止如此粗俗!”
“山鸡也想变成凤凰?真是笑话!”
讥讽声实在刺耳,一旁的唐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恨不能马上动手取了这些人的性命。
他看向陶善文,却发现他丝毫没把这些讥讽声放在心上。
只见陶善文缓缓离席,走到那些自大的儒生面前,平和而坚毅的眼神凝视着他们。
他走到问他出身的儒生面前,强大的气场令儒生心里有些害怕。
“若论起家世,只怕陶某比不过在座的每一位。可自古以来,成就一番功业的,未必就是那些达官贵人。汉高祖刘邦,最初不过一个泗水亭长,最终能够匡正天下。我陶某出身佃农,靠本事谋得今日官职,既不靠祖上荫蔽坐吃山空,也不整日数黑论黄颠倒是非,有何可耻之有?”
那人还未答言,又有一人冷笑道:“大人以汉高祖自比,莫非也有汉高祖之志喽?”
陶善文反应很快,冷笑道:“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等以圣人言谋身,自当以圣人言处事。汉高祖进关,与民约法三章,爱民如子,不正合了圣人‘仁者爱人’之道?倘若我大周的官员,都能爱民如子,天下何愁不能大治!”
那人羞愧万分,不能答言。
蔡慈在那里冷眼看着,竟没有一个人可以难住陶善文,暗叹来者不善,这群儒生说话又不知轻重,再这样责问下去,必然要坏事。
看着还有人要发难陶善文,蔡慈赶紧拍了拍手,厉声道:“都安静些!”
场面立时安静了下来。
蔡慈离席,走到陶善文面前,作揖道:“这些儒生素来清高,又吃了酒,愈发无法无天了,适才言语冒犯,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说着,他厉声斥责这群儒生:“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陶大人是朝廷钦派的钦差!岂能让你们在这里发问!还不都快退下!”
陶善文连忙笑道:“席中戏言儿,大人何必如此?”
蔡慈一脸愧疚。
“请大人还席。”
“请。”
老登儿,自己安排的戏唱砸了,险些兜不住了吧!
还想给我下马威哩!
二人和善地笑着,回到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