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跪在玄清大殿内,强忍着木炭焚烧气味带来的头晕目眩,不敢起身,大气也不敢喘。
砰!
殿内一个洒扫的小太监,不慎碰倒了一个琉璃灯罩。
不过一个灯罩而已,皇宫里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高台上的庆熙帝,突然开口说话了。
“拉下去,乱棍打死。”
小太监才十几岁,吓得面如土灰,不住地磕头求饶。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但还是被几个太监给拖下去了。
从萧牧身边拖下去的。
萧牧把头低的更深了,额上的汗珠不住地滴落到地面上,流到腮间。
庆熙帝无形的杀气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一股窒息感将他层层包围。
因为恐惧,所以焦虑。
因为焦虑,所以窒息。
要杀你偏偏要给你活的机会。
功成名就偏偏要把你拉下神坛。
几十年来,庆熙帝就是凭借这样的帝王心术,让无数朝臣对他心惊胆裂,为他疲于奔命。
今日萧牧也尝到这位帝王的驭下之术了。
生不如死。
王忠从厢房走了出来,看了眼萧牧,却并没有说话,装作看不见一般,从他身边走过,站在高台之下,恭敬说道:“皇上,膳齐了,该用午膳了。”
帷帐缓缓拉开,庆熙帝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高台,依旧对萧牧视而不见,走进厢房。
大殿里的人越来越少,洒扫的宫人们也去吃饭了,除了几个值班的宫人,就只有萧牧了。
他依旧跪在那里,大汗淋漓,双腿发麻,膝盖如跪在刀片上一般生疼。
但他依旧没有动。
他用尽自己十二分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千万不能动。
皇上要自己跪,自己就跪。
皇上要自己活,自己就活。
......
庆熙帝来到厢房,却没有用膳,而是站在珠帘后面,观察着萧牧。
站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萧牧瘦弱的背影。
他站在珠帘后,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饭菜都凉了。
萧牧还是没动。
“跪在那里多久了?”
王忠:“一个半时辰了。”(两个半小时)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为人父,心里怎能毫无触动。
庆熙帝嘴角抽搐了一瞬,长叹一声。
他对萧牧的情感无比复杂。
既恨他私结党羽,存心在江北牟利。
又怜他实在上进,沉稳坚毅,着实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看透了太子的伪善,他才开始将更多的目光放在其他皇子身上。
如四皇子萧灼,温润如玉,可使之办事,可有一点懦弱最为致命,不能成事。
皇五子萧信,天性纯良,果敢刚强,义薄云天,可为人太过感性,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只可为擎天保驾,匡正君主得失,断不可为万民之主。
皇六子萧懿,有心计,有手段,深通兵法,精通韬略,是个帅才,更有纵横朝堂的手段,除了萧牧,他应当是最像自己的皇子了。
伪密信那次,他说话滴水不漏,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干净净,庆熙帝这才意识到从来都小瞧了他。
将来他平叛归来,未尝不可不为三郎的一个制衡......
此人不仅有手段,更有一样萧牧没有的东西。
心狠。
只要对他没价值的人,他说踹就踹。
他不禁又看向萧牧,想想他自理政以来办的事,确实都是实实在在有利于江山社稷的好事。
克扣贵族奢侈的用度,前线军饷每个月多了一半的收入,户部的担子轻了不少。
裁减冗官冗员,整顿了吏治,又减轻了国库的开支。
设立收容馆,缓解了汴京难民成群的大难题,更从中挑选了精壮男子,作为兵源。
这些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立竿见影。
庆熙帝看出了萧牧有一样其他皇子都没有的东西。
胸怀天下之心。
胸怀苍生之心。
这也正是庆熙帝准备将萧牧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原因。
只是培养归培养,该打压的还要打压。
必须要让萧牧知道,他的头顶上永远都有一个太阳。
那就是他,大周庆熙皇帝!
他的父皇!
离了自己这个太阳,他将寸草不生。
他默默地走出厢房,又往大殿中央走去,走上高台,帷幔将他隐藏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中。
“起来吧。”
萧牧心里叫苦,起来?
他哪还有力气起来!
王忠指挥了两个小太监将萧牧搀扶起来。
庆熙帝:“要是你二哥,就不会这样傻跪着!早就想办法讨朕高兴了。”
萧牧:“儿臣自知罪恶滔天,不敢奢求父皇原谅,只求父皇将息龙体,儿臣甘愿辞去一切职位爵位。”
庆熙帝微微一笑。
“你倒老实。这么说,你全都知道了?”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昨夜截获了一个可疑的走路人,经过盘查,盘查除了江北布政使蔡慈与懿德亲王私下往来的信件。”
“将信呈上来。”
萧牧从怀中取出蔡慈的信件,有些被汗水浸湿,交给王忠。
庆熙帝看过信件,不得不佩服这个蔡慈的手段。
陶善文可以算的上是王佐之才,可这个蔡慈竟然层层套路,将陶善文给硬生生套路了进去。
“此人好手段啊,一石三鸟之计,还让二郎出来煽风点火,生怕陶善文,窦廷熹,还有死的不痛快!”
“陶善文与窦廷熹私下往来之事,儿臣不敢狡辩,只求父皇念在此二人皆有功于社稷的份上,能够从宽处理。然而蔡慈身为朝廷大员,与亲王私下往来,是不是也应该给一个说法。”
萧牧语气很真诚。
事已至此,命悬一线,他再和皇帝耍心眼,这不是找死嘛!
小人要逢迎,而成功者,则需真诚相待。
这道理萧牧一直谨记到现在。
江北官官相护,铁桶一般,全是华亲王的人,庆熙帝鹰犬遍及天下,怎么会不知道。
如今华亲王已死,江北那些官员群龙无首,不久后必然不攻自破。
现在庆熙帝考虑的是另一件事。
江北大权,交给谁。
或者说,怎样在江北放自己的下一个木偶。
很显然,萧牧是不会做自己的木偶的。
他也不愿意让他做自己的木偶。
修仙十多年,虽然不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他已经活不了几年了。
江山迟早是要交给后人的。
萧牧不能做木偶,其他的皇子也不能做木偶。
庆熙帝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太子。
现在太子最大的依仗,王家已经倒台,太子若还想做这个储君,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是时候把太子放出来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庆熙帝不能不慎重去做。
这件事与窦廷熹有关,与蔡慈有关,与江北所有官员有关。
与华亲王有关。
与自己有关。
这件事要事做不好,天下立时倾覆。
到时候,他这个皇帝也不要做了。
但看这个蔡慈的手段,如果因为这封信问罪于他,难保他不会将这件事情给戳破,到时候惹得天下大乱,大家谁都别好过!
必须要派一个稳妥的人,到江北去,妥善处理这件事。
“这件事,朕不会不管,陶善文和窦廷熹,朕也不会不处置。”
“传旨,即刻调任窦廷熹为两江总督,审理蔡慈勾结懿德亲王之事!武建宁为江北巡抚,即刻离京赴任!懿德亲王丧事暂缓,不可讣告天下!陶善文办事不利,着贬斥为四川成都府知府,即刻赴任!”
庆熙帝打了这一记迷魂拳,彻底将萧牧打蒙了。
谁也没罚,谁也没赏,把萧牧的人,一个撵出江北,一个又拉近江北。
又派了一个庆熙帝自己的心腹到江北做巡抚。
让萧牧的人去审蔡慈,自己的人在一旁监视?
萧牧想不明白了。
但他还是庆幸,庆熙帝没有加罪于自己。
“行了,这件事就这样办吧,你退下吧。”
“是。”
“另外!”
萧牧停下脚步。
“父皇还有何吩咐?”
“放太子出来。”
萧牧猛地抬起头来,错愕的眼神看向高台,但接着就将惊恐的眼神给隐藏了。
“是。”
“去吧。”
萧牧离开玄清宫,眼神逐渐变得阴狠。
这一天还是来了。
属于他和太子,龙争虎斗的时代,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