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临江仙,好似给萧牧吃了一个定心丸。
大概是太渴望权力了,再加上自己一路步步高升,他似乎也有些自负了,自以为已经可以与他那位斗倒了无数政敌,稳坐龙椅几十年的父亲并肩,自以为可以看透了一个帝王的内心。
或者说,他有些飘飘然了,仿佛那个龙椅就这样在那里等着他一般。
现在,他只需要打出自己的最后一张牌,除去最后一个拦路虎。
这张牌,他一直留到现在,就是为了给太子一记绝杀。
早就察觉到萧牧有些沉不住气的李回轩很担心,担心萧牧一时沉不住气,多年来的隐忍立刻付诸东流。
一日夜晚,李回轩知道萧牧睡得晚,特意来到书房,果然他还在给奏折留条。
“已经四更天了,虽说国事要紧,但三爷也应该注重保养身子才是啊。”
李回轩呵呵笑着,走了进来。
萧牧笑道:“先生这不是也没睡嘛。”
李回轩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好可以看见萧牧身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
“月光如银,难以入眠,出来闲逛,却见三爷书房里还亮着灯,便知道三爷还没有休息。”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想来先生是想找本王这个‘张怀民’说话喽?”
李回轩笑道:“确实有些心事,想找三爷聊聊,三爷若愿意,臣的院子里有一片竹柏,甚是清幽,三爷可愿意移步?”
“有何不可?请。”
“三爷请。”
月光清冷如水,竹林清幽,萧牧与李回轩踏进竹林,好似踏入险境一般,原本燥郁无比的心,突然之间就宁静了。
萧牧长呼一口气,通身自在,不禁感叹道:“本王不常来先生的院子,不想竟宛若仙境,倘若在这里煮茶古琴,邀一二好友下棋赋诗,岂不也是一桩乐事?”
李回轩笑道:“这园子,是仿照臣小时候读书的园子修的,那时候爹爹和哥哥在朝中做官,留下我和母亲在老家读书。老家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志同道合的玩伴。后来哥哥早逝,爹爹便把家业寄托在我身上,让我用功读书。母亲为了让我专心,特地给我整理出了一个园子,四时清幽,我在那里读了十年的书,后来一举考中探花郎,进入翰林院,官拜大学士,后来又来到三爷府上。闲了下来,就时不时想起小时候读书的时光,特别是夏天,月光澄澈,凉风习习,臣常捧着书到园子里那片竹林下去读,总能分外静心。若不读书,就胡思乱想。”
“想些什么?”
李回轩笑道:“想怎么才能为帝之师。”
他看着萧牧,眼神温和而坚毅,仿佛是在说:
我相信你。
萧牧看着他,似乎从他温和的眸中感受到了巨大的能量,强烈的信任感竟令他的心剧烈地颤了一下,脚下如在云端,十分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上次有这种被信任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萧牧想起来了,十年前,庆熙帝为皇子们选择王府课师,李回轩主动请缨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温和而坚毅,充满了自信,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
自卑到骨子里的人,往往最能拼命。
因为自卑,所以将自尊看的比什么都重,一辈子的奋斗,一辈子的打拼,其实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本该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萧牧却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白眼,一声又一声的讥讽,一次又一次的欺辱中度过的。
他们把他的童年踩到了泥坑里,让他满目疮痍。
萧牧如此拼命地向上爬,其实也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把满目疮痍的童年从泥坑里拉出来,将窟窿给补齐。
为了证明自己和那些出身尊贵,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他比他们还要强。
月光偏偏能够勾起人心中的悲怆,他仰头望月,目光无比怅然。
“先生,有句话,本王一直没有问过你。”
“三爷请问。”
“当时太子稳坐东宫,华亲王圣眷优隆,其他皇子也比本王要起眼的多,为什么你当初会选择毫无前程可言的本王呢?”
“因为三爷有其他王爷都没有的东西?”
萧牧看着他,心中难以平静。
“什么东西?”
“自尊。”
“自尊?”
萧牧不禁苦笑。
“九个兄弟里面,最不配有什么自尊的就是本王。”
“不,九个皇子里面,只有您有自尊。”
李回轩无比肯定,不容辩驳。
萧牧有些愣住了。
李回轩扶着萧牧在凉亭里坐下。
“臣说的自尊,不是一心看重所谓的面子,容不得任何人对自己有所冒犯,或者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而是有一颗自尊自爱,为了前程而奋斗的自尊。因为看重自己,所以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前程,因为看重自己,所以才能隐忍下十几年的冷眼和屈辱。三爷,九位皇子,只有您一人有这样的自尊,也只有您,才值得臣辅佐。”
李回轩说话的语气永远都很温和,或许是因为他是江南人的缘故,但到底还是性格使然,如一块美玉,温润生光,却掷地有声,总能让你从他绵软温和的话中,感受到他心中无穷的能量。
他的一字一句,无不在感动着萧牧那颗其实无比脆弱的心。
萧牧的眼前朦胧了。
从来没人告诉他,他其实很好,从来没有人。
他究其一生想要争取别人的心悦诚服,原来身后早就有人默默地认可着自己。
他突然笑了出来,眼泪也在此时断了线地珍珠一般落下。
“先生把本王夸得......哎呦......说的都不像本王了......”
他擦了擦眼睛,迟迟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激动之中。
“我几次逢难,若无先生,只怕早就命丧黄泉,安敢再谈什么前程,能得先生辅佐,是萧牧三生有幸也。”
说着,萧牧起身,重重作了一揖。
李回轩急忙起身,刚要还礼,却被萧牧拦住。
“如今不是皇亲王拜翰林院大学士,而是学生萧牧拜先生李回轩也。”
李回轩又岂能毫无触动,不禁暗叹自己当时的眼光,萧牧确实有明主之质。
“臣但恐不能尽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也!如此,愿闻殿下今后志向。”
萧牧目光一沉,低声道:“我欲除掉东宫,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李回轩暗思,果然与自己想的不错,萧牧真的沉不住气了。
如果刚开始他选择辅佐萧牧,是因为认定将来继大统的必然是萧牧,自己就可以完成为帝之师的夙愿。
那么现在,他是真的在为萧牧的前程,为他的生死安危考量。
不为别的,就为了十年来他对自己的礼遇有加,言听计从。
士为知己者死,这份知遇之恩,他不能不报。
他必须要让萧牧沉下这口气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不被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