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了黄巨鹿的询问之后,殷正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是普通百姓与国家的利益相比,殷正几乎不会有任何的迟疑,毫不犹豫的便会说出“国家利益至上”的话语。
然而,此时此刻黄巨鹿提出的却是“君王与国家的利益孰轻孰重”,这个问题瞬间就难住了殷正。
在场所有人都是翘首以盼,却并没有人开口催促与打断。
所有人都在心底狐疑,到底是君王更重还是国家的利益更加重要。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殷正方才面色严肃的说道:“君为国之根本,若是无君,又怎会有国?故,君王至上。”
他这句话音落下之时,在场几乎所有诸侯都微不可察的点头。
他们都是一国之君,享有一个国家最为崇高的地位。
他们自然是更加欣赏“君权至上”理论。
对于个别贪心的人来说,甚至恨不得整个国家所有的奇珍异宝,美味佳肴都是属于他们的。
甚至就连周国的儒家大儒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在周儒的观念里,天子至高无上,理所当然的享受所有人的供奉。
商国法家的治国理念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在这一点上,倒是与他们惊人的相似。
周国把人分为三到四等,第一等是王,第二等是公卿士大夫与诸侯,第三等是国人,第四等是奴隶和野人。
在礼乐未曾崩坏之前,虽然有等级制度的存在,但是底层的国人与奴隶多少有活路。
因为那个时候的战争只是王族与贵族之间的事情,国人与奴隶只需要从事生产即可。
后来,国人也逐渐有了必须要服兵役的义务,但是因为是“井田制度”的缘故,国人耕种的土地除了最中央的上田产出归国家所有以后,剩下的收获也还能够百姓生活。
但是礼乐崩坏之后,一切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因是一部分的国人甚至是贵族为了自己得到的利益更多一些,所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田地上面。
于是,属于国君的土地收入锐减,逼得没有收入来源的那些国君开始根据百姓的产出收取税收。
这个时期的土地生产力十分的低下,但是因为人口稀少,用于耕种的土地还算充足,所以,百姓们都分到了大量的田地。
这个时候礼乐已近崩坏,战争已经不再只是贵族与国人的事情,有时候甚至还需要把奴隶也拉上战场。
所以,随着战争的人数增多,战争的消耗也就开始升级。
税收太低的国家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所以,为了维持战争的底气,各国不由自主的开始加税。
这税一加再加,最终加到了五成,乃至于七,八成。
再后来,大量的叛民,逃奴出现,统治者发现把手底下的百姓逼急了,自己的统治也就变得不稳定了。
甚至,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还有可能逃到敌国去。
于是,沉迷于高税收的诸侯们开始节制起来,将税收调到了二三成,这个赋税程度已经算不得高了。
但是,诸国的国家并非是国君一人的,同样也是公卿士大夫的。
他们在获得了国君赏赐的封地之后,同样需要向国君缴纳赋税。
毕竟,国君也需要向天子缴纳赋税。
但若是只有两三成的税,在满足了国库与天子的需求之后,公卿士大夫们吃什么?
于是“赋”出现了,各国百姓用于进贡给封君的税只有两三成。
但是,身为国家的子民,也该为国君分忧吧?
国君今天连熊掌都吃不起了,身为国家的子民,缴纳一点“赋”,用于供奉国君不过分吧?
于是,赋税成型,加起来高达五成之巨。
纵观之前各国的赋税演变过程,统治者一直在考虑的都是国家的利益。
但是,他们所谓的国家利益,实际上便是统治者自身的利益。
百姓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牛马而已。
除非是得到了贵族的赏识,否则你就算是在战场上把敌方国君的脑袋给割了带回来,也得不到任何的回报。
国家会承认你的功绩,并且给予你荣耀。
但是,国家不会给予你任何回报,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
所以,秦寿一家未得狐丘氏赏识之前,就算是穷尽三代人的努力,却连成为一个“士”都做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秦国的军功授爵一出,并且坚定实施之后,秦国的军队战斗力能够那么快提升的原因。
令殷正犹豫的“国家利益”与“君王利益”孰轻孰重,并非是这个国家的百姓与君王孰轻孰重。
而是,这个国家的公卿士大夫与君王谁重一些。
殷正是臣,他当然看重公卿士大夫的利益,但是,也正是因为他是臣,所以,他不能够说出“国家利益”更重。
黄巨鹿却是变了脸色,这个深受秦王影响的秦国变法者,在这一刻透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几乎毫不迟疑的开口辩驳道:“就算是君王也只是个人,而国家代表的却是千千万万的人。
在我秦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得便是在秦国,维护国家利益的国家国法高于一切…”
黄巨鹿慷慨激昂的开口辩驳,殷正却是不肯服输,同样引经据典的开口反驳。
二人唇枪舌战斗了一两个多时辰,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昏暗方才罢休。
然而,就算是二人已经不再争执,却始终不曾被对方说服,从而改变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各国诸侯都是满脸新奇的盯着黄巨鹿这位秦国的廷尉,心底好奇的是他是如何能够活这么长时间的?
在诸侯的心目当中,秦寿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君王,他从普通周国国人一路厮杀到了如今的秦王,纵观其半生,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似乎都是以他自己的意志在行事。
这么一个“霸道”的秦王,是如何容得下一个不把自己放在最好位置的黄巨鹿?
秦寿令人准备好了宴席,结束了这一场对他来说没有定论的辩法。
对于秦寿来说,二人的争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如果一国的国君把国家的兴盛与强弱视作自己最重要的事业,那么,任何有利于国家的事情,便都是有利于国君的事情。
就像是分封诸侯并不等同于要分化王权,中央集权,也不意味着一定要君主独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