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兄弟……”
风雪如旧,可韩世忠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燃烧起来。
他沉吟片刻,也不再托大叫这位年轻公子“小顾参议”,而是压低了声音,朝着下面那些刚刚缓过来一阵的甲士示意一下:“我和我带来的河北路兄弟反正无所谓,在哪里都是杀鞑子,随你再杀一阵又有何妨?
可关键还是你们江南路带来的这些勤王兵马……刘国庆那黑厮和他麾下的白梃兵我是有底的,可这仗不能只靠我们这几十号人来打。
俺泼韩五粗鄙武夫一个,烂命一条,可你顾参议若是想趁此乱世,图谋些什么,总归是需要将眼下这些兄弟的人心聚拢起来——是战是和、是生是死,与他们分说清楚。”
韩世忠在西军与河北路都是恶名在外,荤素不吝的性子。尤其对上那些终日之乎者也的文臣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竟然与顾渊能够分说这些话,确实算得上是掏心掏肺了。
“韩兄觉得——女真人多久会卷土重来?若是女真人来了,以我们这些人马,又能抵挡几时?”顾渊听了韩世忠所言,没有接话,只是忽然没头没尾地又问了一句。
泼韩五想了想,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摊摊手:“女真人眼里,这汴京左近宋军已经是一触即溃,就算来也不过是如刚才那般的小股轻骑。我们向北展开哨骑,以这些人马守住一轮总还是办得到的——只是顾兄弟,我知道你想收拢些溃军,拿这两船钱财笼络人心,却还是要提醒一句,此地不宜久留。”
“知道了……那辛苦韩老哥和麾下兄弟们向北张开一道屏障。我们还是那个理,若是打得过,便碰一碰,若是打不过,反正船已备好,脚底抹油走了便是!只要能过了今日这一关,到时候韩老哥是去是留,兄弟我绝无二话。”
韩世忠跟着“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满船让他眼热的金银,狠狠地跺了一脚,还是迎着呼啸的风雪下船。
在踏上岸的时候,他甚至还回头看了看顾渊那张还带着血迹的脸,白皙的面孔面沉如水,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冷漠和沉静。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一念之间选择相助这位年轻的参议,更不知这样的选择会将自己和麾下兄弟究竟带向怎样的境地。
他唯一知道的是,在女真铁骑如潮漫过中原大地之时,这位叫做顾渊的年轻人曾经迎着漫天的大雪、逆着溃军冲锋过!
“直娘贼……便赌这一把,看看俺们这条烂命,能换回多少兄弟吧。”
韩世忠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手里挥动马鞭,将自己麾下那些河北路精骑有一个算一个都给重新赶上马。
“起来!上马!你们这群贼配军,刚刚已经叫你们歇了一阵,这会儿如何还跟你们韩爷爷叫苦!全都给我起来!向北去探!碰上自己兄弟,便叫他们来这凤凰渡!碰上女真鞑子便想办法示警!我只一条规矩,便是休要叫一个女真鞑子从你们的眼皮底下溜过来!”
他说着也翻身跨上自己那匹枣红色的神骏战马,还带上了刚刚缴获的那张长大的步弓,却又不放心似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已经下得船来的顾渊。
“顾参议!”韩世忠挠了挠自己胡子,想了半天总算是憋出句话来,“——俺老韩敬你是条汉子,愿意随你赴汤蹈火走这么一遭!我们以酉时为限,若是过了酉时我们还没人回来,便不必等了!你们却也是一样的,无论如何,过了酉时即刻启程,不要为了救那些还不知是否能溃围而出的兄弟袍泽,将这些好不容易挣出条性命的兄弟全数葬在这里。”
他说完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胯下战马,转眼之间身影便隐没在风雪之中,只留下凤凰渡里满地惊惶的宋军溃兵——还有顾渊站呼啸的风雪中,满脸的漠然。
“这泼韩五……看着粗豪,心思却弯弯绕绕,居然替我把恶人做了……”
年轻的参议摇摇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听到韩世忠临行前那一声吆喝,这些聚集此地的兵卒们明显躁动起来。
刘国庆也是警觉地提着马槊翻身上马,准备弹压。
他那一队甲骑如今还是人马俱甲的状态,上面还沾着一路血战过来留下的森然血迹,对于这些已经战得筋疲力尽的宋军溃军几乎是天然的威慑。
可他显然是多虑了。
这些宋军跟着顾渊打了两阵、胜了两阵,对这位年轻的参议多少有了些许的信仰。因而这等时刻,哪怕从韩世忠那里听到了消息,却也只是小声交头接耳,没有立刻哗然。
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是推了一位江南路出身的老都头出来,那老卒狠狠地瞪了身后一眼,谨小慎微地问道:“参议……刚刚那位韩统领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不走了,要在这里守到酉时?”
“是——”顾渊犹豫一下,手按在刀柄上,点点头算是应了。
“可是参议,汴京城下,千军万马都溃了。我们如今就这三百多兄弟,又该怎样接应?如何接应?参议想要建功立业——兄弟们城下随您冲那一阵,杀了他们一个甚么大王……刚刚又跟着参议夺了渡口和这两艘楼船——这样的功业还不够大么?莫说勤王诸军,便是放眼天下禁军,参议这份功劳也足够助您更进一步,就算是封一个统领当当也不为过,参议又何苦非要赌上兄弟性命,守这处已然是残破不堪的渡口呢!”
那老卒言辞恳切,讲的道理虽然也是绕着弯子,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只怕这小参议被功业蒙了眼,要用大家的性命去赌他自己的前程!
可若是论前程,顾渊已经是个五品文臣,战阵之上取得如此功业,以大宋素来的疲弱,怕是不吝重赏。
他迎上那老卒的目光,犹豫了片刻,却索性松开刀柄,寻了簇火堆坐了下来。
反正北面有韩世忠亲自带着河北路的轻骑遮护着,他打算将这些溃军的毛先捋顺了再说——毕竟,这些人可算是自己来此一世,聚拢在身旁的第一支军队,若是能握在手里,便是自己起家的本钱。
足足三百坚韧能战的精锐甲士骑军!在这乱世只要有粮有饷,还怕拉不起一支天下强军么!
“老哥说的话极有道理,我也知道如今大家血战一场,更有了些许生发,不愿意再提着脑袋与那些女真蛮子厮杀下去。这些我都能懂……”他盯着眼前落雪下跃动的火光,没有看那位老堵头,也没有看周遭军士,只是自顾自似地,缓缓开口。
“只是诸位有没有想过,那些所谓的功业,终究是朝廷、是汴梁城中那位官家放出的赏赐。若是这朝廷和官家都不在了……这些赏赐我们又该与谁去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