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四月初二,扬州。
“这饼子烤得软了些,不如汴京城里的……”
扬州行在的一处厢房之中,身着明黄色锦衣的年轻人啃了一口侍从递上的面饼,又悻悻放下,很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自然是大宋建炎朝的新官家赵构了。
他身旁的案几上,从北面传来的军报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可这位官家没有半点要去翻动一下的意思,反而是皱着眉头,研究着手中手里那块饼。
平心而论,那饼其实烤得已经不错,算是做出了扬州厨子的水平。
外面的酥皮一口咬上去,都能听见咔嚓的脆响,而里面也是一层一层,还很有心地刷了不同口味的麻酱,一口下香气四溢。
只是在这年轻人口中,这滋味再好,却仍是比不上汴京街边随便一个摊贩卖的……
“官家可是觉得哪里不对?小的这便去再寻那店家,叫他重新给官家烤一份。”侍立在官家旁的当然还是康履。
完颜宗弼被击破,抵在这小朝廷咽喉上的那柄剑总算折断,也让行在颠沛流离的日子正式宣告结束。赵构带着各位臣工好整以暇地在扬州安顿下来,这位大内总管方才腾出功夫,开始给官家张罗吃食。
赵构这位官家,与大宋此前绝大多数官家一样,性子温和,从善如流。更兼之前领兵一方,算是半个马上天子,这方面其实好伺候得很,也没有什么多的念想。都是康履安排什么,他便吃什么,从无抱怨。
今日却不知怎地,忽然说想尝一尝汴京城宣化门下的烤饼。
这可让康履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这位大内总管总算有了些用武之地,于是他放出人马在这扬州府寻了最好的酒楼,按照汴京来的人士叙述印象做了一份出来,谁知这位官家也只是匆匆尝了一口便放了下去,看他那样子,并未觉得很满意似的。
“官家?”见他半天没有答复,康履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句。
“这倒不必了……”赵构笑笑,声音轻缓,却似乎带着莫大的遗憾,“味道是对的,只不过如今,汴京城的宣化门下,怕是再没有那个烤饼摊……朕也再吃不到汴京的烤饼了。”
“其实康大家不必这么上心。”他说着,随意在案几上翻检了几下:“朕就是忽然想起这么一口来,倒是劳烦康大家一番折腾。如今行在初定,朝廷吃穿用度都紧俏得很,以后不用这么劳烦了。”
“是……”康履低头应道,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可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只听得,赵构又问道:“李相、吕相他们二位还在偏厅候着么?”
“啊……在!在呢!”康履答道。
这两位相公终于算是建炎朝廷的正经柱石,能力、资历都压得住,不是汪、黄那样,由知府临时提拔起来凑数的了。只不过这才短短半月,官家和相公们之间的关系却已经紧张得不得了,让他这位大管家都觉得平日伺候有些问难。
——李纲,清流代表,自然有着名臣风范。这往好听了说叫刚正不阿,可说得难听一点,他那就是在孩视官家!以为官家年纪尚轻,担不起这帝国之重!可他伯纪便能担得起了?
至于吕颐浩,他倒是对那位官家保持着足够的恭敬与尊重,问题是,他对李纲、对汪伯彦甚至于对张俊、王德这样的武臣也是一样的!乃至于对于自己,都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康大家。
——这位右相可真的是和光同尘,每每议事,任谁说些什么都会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嘟哝道:“有理!有理!”
可如今大宋缺的是道理么?
大宋缺的是兄怀韬略的能臣来守住半壁江山!
“他们等了几时了?可有说是什么事?”
“啊……二位相公午膳之后便一直等在那里,说是有大事要与官家商议。”康履忙不迭地回答着,他似乎也看出来这位官家如今心情不怎么好,便不想再凑上去,触他的霉头。“小的推说官家已经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可他们就是坚持不去……咱们也没有办法硬请人家出去不是?”
“大事?”赵构皱了皱眉,“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是齐州丢了?陕州遇袭?还是河北路上,不知哪里冒出来个什么军又败一场?他宗泽隔三差五地给朕军报,就没有一份消息是好的!”赵构说着将一沓军报随手扔到案上,如他所说,那上面一份接一份,通通都是败报。
而这些,他在这几个月里已经看得足够,是再也不想去看了。
“这……相公们要议的事,小的又如何能知?若是问得多了,说不准李相便要给小的扣个宦官干政的罪状,小的可担待不起。”康履苦笑着答道。
事实上,过来找这位官家,就是为催促官家赶紧出去与李纲、吕颐浩这些相公们议事。毕竟那两位刚正老朽,可比黄、汪二人难应付多了!
“那几个老相公,可是知道金兵北返?又来这里逼朕,想让朕还于旧都?可还于旧都,是这样轻松的么?且不说张逆手中还有几万兵马!光是河北路已经残破城什么样子了,他李纲心里没点数?从燕云之地到汴京一马平川,除了一条冬日会被干涸封冻的黄河,咱们根本无险可守!”
康履见这位年轻官家渐渐地开始发起脾气,也只能退到一旁讪讪说道:“官家说的是,李相、吕相总是动辄晓以大义,半点也不体谅官家苦衷。要说到体己,肯定是不如汪、黄二位相公的。”
“体己?嗯?”赵构冷哼一声,吓得康履干脆不敢说话。
他如今也多少有了点帝王样子,虽然人还是温和的,可真发起火来,也勉强能算是雷霆之威。有些时候一个眼神动作,便能将身边这些人吓得不敢动弹——偏偏这一套对付大宋那群士大夫实在不好用。
“汪、黄二人,不过是贪恋自己好不容易弄来的权位,一位让朕不要立于危墙之下,说得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是淮水一战输了,怕不是现在咱们已经身处杭州府?与金兵隔江对峙了?只是他们二人,也太看不懂时势了,淮水大捷,我们这朝廷便已经立住,此时若是再往后退,怕是根本用不着什么李相,便是天下人悠悠之口便能将我这官家给骂死!”
赵构越说越激动,瞥了站在一边不言不语的康履一眼,继续道:“康大家,你可知如今天下,多少士子在叫唤着——让朕收拾山河余烬?
他们这些书生,没有经手过半点国事,哪里知道钱粮何来?兵员何来?整日嚷嚷着北复汴京!北复汴京!朕手里就淮水那么两万人,拿什么去和张逆一战?
便是能战,又如何在残败的京畿路,守住汴京城!他们这些书生,以为上上书,装一装死谏的样子,咱们宋军便能战得过金人了?放屁!”
他说着似乎是终于出了口心中恶气,又看了看低头垂首装聋作哑的康履,冷笑道:“罢了,随朕去见一下相公们!这还都之事,总归是要打消了他们的念想才行。”
可他刚刚抬脚,只见那康履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又拿出一份军报,恭谨呈上,声音也是越来越低:“官家保重身子要紧,可千万别再和李相吵起来了……另外——好叫官家知道,前日……十九姐已经和顾节度克复了汴京……军报刚刚才到。
小的见官家疲累,原想等官家吃完了点心再说的……想来……小的揣测着,李相、吕相来寻官家,也是为了商议此事……”
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