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金摆摆手,示意他免去这些虚礼。
她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年轻的随军参议,依稀记得自己在青州城的时候似乎匆匆见过他一面。那时候,这位少年立在一众甲胄森然的将星背后,身材瘦小,自然而然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可她却仍然记得这位年轻参议的眼神——永远带着捉摸不定的笑意,泛着波光如同粼粼江水,可在某个瞬间又凛然锐利如刀。
她当时心底就动了一下。
只觉得这样的人,在卧虎藏龙的胜捷军中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参议?
如今来看,果不其然!
济青前线并不是他的战场,京东路也并非他驰骋之处。
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权力场上的厮杀而存在!在这个也许是能决定他背后那个团体生死存亡的命运关头,他一人一剑来到了这扬州城的十里春风之中,看起来要替那位镇守一方的节度,挡下身后全部的明枪暗箭。
“虞参议请坐吧。”赵福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坐下,亲自为这年轻的参议抹茶。“顾侯可知这扬州行在是什么地方,这是杀人不见血的生死场,尤其是如今新朝初立,各方势力争斗不休,他居然那么信任你,只派了你一人而来?”
“侯爷手中虽有千军万马,可这扬州城里能替他冲杀的……只我一人,便是万军。”他笑了笑,在茂德帝姬面前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几和一抹灯火。
“你倒是自信……”赵福金浅笑一下,将茶轻缓地推到虞允文的面前,伸手示意他品尝。
她的手上依然留着一道可怖的伤痕,在烛火中清晰可见,虞允文不自觉地看过去,用询问的目光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帝姬。
“是……金人。”茂德点点头,没有斥责这位年轻参议的无礼。
二人之间,一个天家帝姬,一个年轻参议,身份上有着天壤之别。可在这处静室之内,帝姬将这茶艺点得慵懒随意;虞允文名臣之后,风度翩翩,也应得自然。这一男一女,就好似是许久不见的友人在随意攀谈着什么,丝毫看不到什么疏离与紧张。
“虞参议,你可知如今顾候在朝中处境?汪相公一心想夺了他节度一方的权势;御营张帅觊觎他手中强兵,已经跟官家明里暗里地提及过许多次;官家则干脆是畏惧他手中那七万强军,总想着能有什么办法制衡他这一方帅臣;即便是对他最为支持的李相,其实私下里也是希望能将他召回扬州,放在枢密府中统筹全国军事的……”
赵福金缓缓地开口,一双媚眼在摇曳烛光中闪着光,盯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参议。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不动声色地举起茶杯,吹了吹,而后轻抿了一口——她的茶道实在是不错:
“所以官家才会急着让侯爷尚帝姬……可官家只看到京东路有七万强兵高悬于顶,却未曾见七万大军之外,还有女真铁骑铺天盖地、无边无涯,横陈在黄河以北的土地上——茂德帝姬是见过那些可怖铁骑的人,他们在大地上奔涌起来便如铁流——除了我家侯爷,谁又有把握说七万大军就能拦住他们?”
“顾渊不出,奈苍生何……”
赵福金摩挲着自己的茶杯,喃喃地说了一句——这是南下路上,他听到那些意气书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自青州至扬州,这一路之上,凡是车马驿站、瓦舍酒肆,似乎总有这些年轻书生慷慨激昂,痛陈金军入寇之惨烈,讲述胜捷军抗金之勇毅,以至于到最后千言万语都会被有力地收束在这八个字上,自北向南,鼓动着民企如潮。
她忽然间停下手下动作,盯着虞允文的眼,清冷问道:“这也是顾侯的手笔……或者说是你虞参议的手笔?”
虞允文对上她的目光,却平静如常,道:“济州之南,再无胜捷军,所以这扬州,便只有我……”
而茂德帝姬见此也依然还是笑:“虞公子好手段,可惜锋芒太露,对你们胜捷军未必是什么好事。”
“帝姬也是好见识,只是此时此境,无论胜捷军还是帝姬都没有缓缓图之的余地了……”虞允文没有闪躲她的目光,最后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
赵福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她躲开了自己的目光。
第一轮试探已经结束,这位帝姬微微颔首,又一次开始打量面前这位虞公子。
他坐在灯影之下,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可那灯光之后映出的也许是一只虎影。赵福金只觉自己面前的这位——他是权力场上的孺虎,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面孔之下,是一颗老虎一样凶猛的心。
“顾侯倒是派了位合适的人来。”过了良久,她不轻不重地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正色道,“可顾侯为何会觉得我会伸出援手?大宋朝堂之上,并没有帝姬半分地位——更何况还是一位曾被金贼掳走……的帝姬。”
“这……”一直对答如流的虞允文第一次犹豫了,他沉吟片刻方才答道,“我家侯爷没有交代,他只是让我转达帝姬——靖康之难、一生一世、经历一次也就够了。”
而他的对面,那位一直以来都很是进退从容的帝姬听到这一句话,却不由得身子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开口:“你们侯爷……说起话来真是诛心!”
“不敢……”虞允文连忙拱手,跪立起来,向这位帝姬行礼致意,“那我当帝姬是同意了。”
“如何能不同意……我一个落难帝姬,北狩路上承蒙侯爷出手,方才捡回一条性命,这等恩情,于情于理都应报答。只是——我也不过是这扬州城中一柔弱女子,这只手……连刀都握不稳——这身子,空有天家尊贵,只怕若真有一日有事相求之时,并不能帮到侯爷万一。”赵福金同样跪立起来,她振起长袖,双手交叠胸前,郑重地还礼,而后方才缓缓说道:“不过,只要侯爷矢志抗金,为我大宋长城只靠,福金在此一定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