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京东路上,宋军之前所立据点、所守城池已是一片狼藉……
从青州到密州到处都是一派火光冲天的景象,那是断后宋军在点火焚毁一切。
被强制撤离的百姓哭嚎着抛家舍业,便是连上好的农田也被那些胜捷军一把火烧毁。
至于那些此前花了大力气运送到京东路的物资,这时候更是被泼洒上大量桐油,只待一把大火付之一炬。
——拿顾渊的话来说,这是一场焦土之战,哪怕那些是他们曾花费了大量力气从江南诸路运送过来\\\\哪怕他们为了修筑那些守备工事,耗费甚巨,这时却是宁可一把火烧成灰烬,也坚决不给金人留下资敌。
这样的策略虽然引得京东路士民怨声载道,却在他巨大的声望和铁腕之下还是得到了最坚决的执行。
而这样的战略也很快便收获了成效——完颜挞懒所领大军约有五万战兵和大约两万多强征过来的签军、辅兵,这一路逶迤行军,在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便开始为补给发愁。
金军此前急行,所依凭无非是大股骑军,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依靠轻骑四处出击打草谷来满足大军日常所需。
谁曾想顾渊这一手,几乎断绝了他们以战养战的可能,逼得这七万人马一应消耗完全依靠后方转运!
伴随着他们大军越来越深入京东路,金人这些长距离运输能力、组织调度能力的颓势便更为明显——待到大军开进密州地界,后方运输能力便已支撑到了极限。每日只有不足六成的物资能够顺利抵达前线,只能勉强支应他们攻打诸城,却根本不可能支撑这六万多兵马去做长时间的围城之战。
更叫他们头痛的是,诸城守军似乎还颇为精锐!
城下营寨飘摇着一面“解”字大旗,眼见这七万金军铺天盖地而来,丝毫没有惧意,居然还派人下战书挑战,惹得他完颜挞懒一时没有忍住,不待大军休整便催动大约四五个猛安做拔寨之战——结果自然是在宋军的壕沟、栏栅和劲弩面前碰了个头破血流。
扑城的前锋四千多兵马,甚至连军寨还没有摸到,便被寨中守军乱箭射了回来,还在冲锋路上留下了几百具尸体——这些宋军更是当着他们的面,将金军伤兵一个个补刀杀死,而后割下他们首级,就在两军之间空地上垒起一座京观。这一举动逼得金军无不瞠目欲裂,那些军将一个个地闯入中军大帐请战,要与那支狂妄的宋军分个生死!
完颜挞懒见状,索性干脆擂鼓聚将,商议起下一步的军略。
说实话,这位女真宗室将领的性子,比起完颜宗弼那样的少年将军还是要沉稳了许多。他之前步步为营,结硬寨、打呆仗,硬是不给宋军什么可乘之机,不也成功啃下了济南府,还白捡了青州这样的重镇?
拿他的话说,某些人便是太醉心于奇谋,而忽略了用兵本质!
不过见到今日这种挑衅场面,他也忍不住被激得怒火中烧,更兼这些日子来大军势如破竹,多少让他也觉得宋军或许真是伤筋动骨,此时已然不堪一击,因此只想着能够毕其功于一役,迅速击破诸城,继续追击顾渊!
他麾下将佐想的倒没有那么深,这时正热烈议论着当面戍守宋军的来头——
“精锐……绝对是精锐!没准就是泼韩五那支摧偏军!我手下儿郎还未及靠近营寨,便矢落如雨,不得不退回来——背后那坚城之上,指不定还有多少宋军。看起来京东路宋军精锐已尽集结于此,要同我们在此决战!”
一员甲上带着血的猛安不住地叹着气,他是刚刚带队冲锋的猛安之一,自己带着麾下儿郎冲在最前,损失也最为惨重……这时免不了有些英雄气短。
而他的身旁,几乎立刻便有军将跳出来安慰他道:“……有甚好丧气的,那个寨子里的宋军看样子不过只有三四千之数,便是劲弩多,咱们只在他们射城外起炮便是!到时候炮车轰烂了他们的寨墙,大军杀将进去,拿住那性解的宋将,将他千刀万剐,为今日枉死兄弟们复仇!”
“……若只是死守城池倒没甚可怕的,咱们这么多人,到时候起了炮车砸城,总能够啃开。怕就怕胜捷军那几支颇为能战的骑军!若是找不到,始终是个威胁。咱们还是应该向南北撒出侦骑,尽可能找到顾渊骑军才是正事!”
“骑军?胜捷军那些骑军如何能与咱们大军相比?青州一战不过也是赶上暴雨,土地泥泞,不然凭着咱们铁浮屠,能输给宋人?”
这些女真军将都是完颜挞懒亲信,论起军议来,乱哄哄的,谁也说不服谁。可正争执不下间,只听角落里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
“——这顾渊怕是要跑了!”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那位侥幸得脱的大金四太子——完颜宗弼手里拎着个酒壶,喝得已经半醉。他瞧着图上那些代表着宋金两军的标识犬牙交错,迎着众人的目光冷笑着说道。
只是他的周围,并无人理会这位两次惨败的年轻宗室……
东线遭遇悲惨失败之后,完颜挞懒自然而然获得了对于东路大军的绝对指挥权,不仅自己麾下那四万战兵,就连兀术那边一万陆续逃得性命的一万残军也被提拔了一员猛安先暂且领着,再也没有让这位四太子插手的意思。
眼见无人搭话,完颜挞懒心情颇为不错,于是亲自站出来,阴阳怪气地反问道:“ 四太子何出此言——可是又嗅到了什么味道不成?”
完颜宗弼自然是听得他话中带刺,却又只笑笑,不以为意。
他大口给自己灌了口酒,神色间还颇有些昂首睥睨之意:“挞懒你也不必讥讽某什么……这顾渊就是属狐狸的,他若是想与咱们一战,必定会示弱于正面,进而两翼包抄——决计做不出这等节节抵抗被动挨打的布置!再说,他们既然毫无抵抗地弃了济南府和青州这样重镇,这诸城又能有多重要?与其说在这里扔进去上万人命,还不如留着那些精锐战卒以图将来……”
他借着酒劲说得兴起,可完颜挞懒却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四太子绕来绕去的,究竟想说什么?”
“我猜……”完颜宗弼听他这么一问,醉醺醺地放下酒壶,冷冷答道,“——怕是顾渊已经存了弃守整个京东路的心思!挞懒你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可是完颜挞懒听了却先是一愣,进而大笑着朝周围诸将说道:“原来咱们四太子便是靠猜测来打仗的,怪不得淮水、青州,一次两次都败得那样惨!猜不中嘛,也不奇怪!”
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完颜宗弼面前,居高临下:“这京东路是顾渊老巢,他在此经营近一年,怎么可能说放便放掉了?今日我便来教教四太子,这仗应该怎样打!”
可完颜宗弼又如何是那逆来顺受的性子,听得自己这位堂叔如此折辱自己,也是冷冷反击:“这军议……原本便是诸将畅所欲言,挞懒你既然许我进来,我便说我猜的……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便不愿意,用不着说这么多有的没的——某十二岁便被阿骨打老皇帝带在马上,随军冲杀,还轮不到你这养尊处优的废物教我如何打仗!”
他说着顿了一下,也站起来,贴着完颜挞懒,几乎将满嘴的酒气全都喷到他脸上:“顾渊青州一战,伤筋动骨,此时手头残军可抵得住咱们与粘罕两路夹攻?另外京东两路虽有河网水障,却不足以抵挡咱们大军南下……如何能供他经营?比起京东路,大宋江淮才是真正能养得起他这等枭雄的地方!”
他这一席话,借着酒劲说完,震得账内只觉嗡嗡作响,也让完颜挞懒冷静下来。这位女真宗室旁支总算是放下成见,认真地思索片刻,而后目光越过诸城,投向密州东南那座海港。
——“即墨?”他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
“即墨!”
完颜宗弼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