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十月二十六
入夜的临安城下起了蒙蒙细雨,让这里的夜色带上了两浙路特有的雅致美感。一条江水蜿蜒荡漾,映着点点渔火东入海去。
城墙上,还有甲士值守,只是他们显然也提不起什么精神。
这城市便是这样,就像绕指柔情,能将他们这些厮杀汉的战意都给软化。兵变那一夜的喧嚣过去之后,临安城很快恢复平常样子,一切都看起来如同这座城池过去的百年一样。
……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平静、湿寒的寻常夜晚。
可就在这样的夜里,一支乌篷船队正顺着钱塘江逆流而上,悄无声息地驶入到漕运码头边。
苗傅、刘正彦这几日胆战心惊,对于临安城各种水陆要隘把守得紧。今夜,更是因为有他们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要到,而让他们尤为紧张。
这漕运码头处他放了足足一个都人马,都配备着最精良的甲胄、弓弩,还有烟火号炮,只待有事,便立时能调动大队人马过来弹压——那个都头是苗傅亲卫心腹外放出去的,忠心和能力他都信得过,苗傅一刻钟前还带着一队骑军巡城过来,见那汉子指挥着手下几个什分散展开,很有些章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交代了几句便又匆匆离开。
于这位手中只调得动数千兵马的枢密使来说,现在局面实在太过凶险——他看似是控制了天子,实际却被困在城中!
西面官道之上,杨沂中、秦桧、汪伯彦正带着建康调来的两千兵马扎下营寨,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也不急于攻城,而是就卡在乱军向西逃亡荆襄的要道之上,等着四面大军汇集,似乎是料准了这些叛军不敢轻易出城野战。
至于北面,吕颐浩从扬州东拼西凑,凑出两千兵马,正向着临安款款而行,苗傅麾下轻骑早已摸清了他们动向,此刻正远远监视着。
如果只是与这两支兵马周旋,那么苗傅、刘正彦恐怕还有一战之心——更让他们觉得寝食难安的是淮水大营里那四万见过血的御营精锐!
须知如今那边领军的可是顺德帝姬赵璎珞——那是官家最亲厚不过的妹妹,在汴京、在淮水与金人血战厮杀不让须眉。
若是她真的率军南返,那么这两位觉得除了将官家绑上城墙做人质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好在,这临安城中,那些豪商巨贾见风使舵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前脚听说他们扣了官家和茂德帝姬,临安数一数二的豪门曾家、顾家便联手找了上来,含糊表达了合作意愿——至少许他们运粮进来卖一卖,也好过整个城池坐吃山空。
苗傅、刘正彦当然知道他们这所谓的卖一卖,根本就是囤积居奇,高价售卖。可他们原本正愁该如何解决军粮问题,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送上门来,于是想都没想便同意了这个要求,唯一的附加条件便是让他们管了自己这今晚大军的吃穿。
自然,对于顾家、曾家,这种附加条件,对他们来说和交易的添头也差不多,笑着便应了下来。双方把酒言欢,如沐春风。
之后每隔一日,便有大队粮船停靠这漕运码头,如今算来已是第五批了……
苗傅那亲卫提着一盏灯笼,按着刀站在细雨中,不知怎么他只觉眼皮跳得有些厉害。
正疑惑间,就听得夜色中,水声哗啦啦作响,盖着乌篷的平底大船缓缓驶过临安城的水门,向着这漕运码头靠了上来。
“这船怎么这么大?还盖着篷?”
夜色昏暗,都头本能地觉得今日这氛围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提灯上前两步,想要查看那正沿着河道驶来的船队,可旁边一个温和的声音却忽然响起,还带着点笑意:
“江南烟雨微茫,若是不拿乌篷遮着,粮被打湿,叫人家怎么卖高价?只怕到时候还得去城墙上晒干——都是麻烦。这些商人……精明着呢!”
都头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在周围有近百号人马,居然还有生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身边。
他回过头,就看见在昏黄的灯笼光下,一个青衫书生撑着一把伞朝他走来,他的腰间还悬着柄装饰的长剑。
“你是何人——”这都头到底是苗傅亲卫,见过几分世面,不会被些许言语哄住。“站着别动!”
他抽刀,指着那年轻书生,目露凶光。
“这位……大人……我是苗统制麾下参议,大人派我过来,是怕你被这些黑心商人给诓骗,着我替你点清楚这些钱粮!”
仿佛凭空出现的书生坦然报出自己姓名,看他身姿气度,倒像是那些颇惹人厌的文人。
这都头皱着眉头,刚想再说什么,只见那书生身后跑出一员甲士,却是那都头的副手。
那汉子一面挡在二人中间,一面哭丧着脸让都头放下兵刃,一面向那青衫书生劝道:“虞参议,你别卖关子了,赶紧拿出大人令牌,让咱们都头行个方便放你过去,也好赶紧开始替大人做正事!”
副手是御营中军的老人,很是有几分本事。
原本这一都兵马都要交到他手中,要不是遇上这样变故,怕是苗傅也不会让自己身边亲卫外放执掌这些御营战兵。
“正事?什么正事……”都头见自己这边有人出来作保,方才放下刀,可犹自怀疑,“苗大人派人过来,如何会一个招呼都不打?这夜里,又是咱们这等紧要处,难道他就不怕哪个兄弟不小心将这小书生给一刀剁了?”
“怎么会……”
他的副手在一旁赔笑,似是害怕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下来的局面再起什么波澜。
而那位青衫书生却毫不在意,耸耸肩也跟着说了一句:“——怎么会?”
说罢他还撑着伞走到这都头身边,然后朝河道指了指——
“喏……船队靠上来了。”
细雨迷蒙中,那都头回首挑灯张望,只见几个艄公已跳到码头上,正费力地拉着领头的几条船只靠岸……
虽然光线昏暗,那都头着实看不清,可他一个历战老兵,耳中却听得真切——船棚之下,传来的分明是金属甲胄摩擦碰撞的声响!
那一瞬间,他心头今夜那点不安叫他猛然警醒——如今正沿着河道络绎而来的哪里是什么运粮的船队,分明是成队成队的披甲战兵!
“敌……”他转瞬反应过来,可只觉喉头一痛,这声警讯却是再也发不出声。
他捂着自己喉咙,鲜血从手指缝中汩汩冒出。
最后时刻,这位都头几乎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指着那一席青衫的年轻书生——他
手中,一柄短刃正向下淌着血。
“老老实实降了多好……又何必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在残生最后一刻,他听到那书生的声音夹杂在大队兵马涌动的声响之中,似是在对他,又似在对其他不知什么人说道。
……
漕运码头上,大队甲士从船中涌出,迅速占据、接管了这处码头和周围街头巷口的各处要隘。他们盔顶火红盔缨和那满身精良札甲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胜捷军从京东路杀回来了,而且是在这个夜色里,悄无声息地便摸进了这座临安城!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此地主事的都头被那年轻书生一刀割喉,那些原本占据各处要隘的御营军士,有些还想反抗,却被身旁同伴拉住、劝住。
这时候,那位原本已拔出刀来,跃跃欲试准备厮杀的副手方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瞧着面前那青衫的年轻人,竟喃喃地问:“虞参议……你这是买通了我们一整队人马么?”
“时间不够,只有半数人而已,不过也足够了……”那青衫公子笑道。
而后,他将伞往雨地里一扔,看也不看后面这些被他拉拢收买的乱兵,向前迎上。
细雨之中,只见一员披甲执刀的年轻人从船上下来,他没有带盔,借着昏黄灯光能看见他鬓角泛起的白发。
他先是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着自己兵马顺利登岸之后方才点点头,朝着面前许久不见的青衫少年道了一句:“彬甫辛苦……”
而虞允文此时只觉眼睛一热,却又忍了回去,拱手、沉声以对:“此去行在,沿途要隘多有打点——临安朝堂,等候节度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