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临安兵乱十几日,帝姬周旋筹谋,倒是撑起了天家帝室最后一点颜面,着实让顾某钦佩。这临安城中,若无帝姬临危不乱,稳住局面,怕也撑不了这么些时日。”
顾渊手指习惯性地点了点案几,那位天家帝姬轻轻一笑,为他续上杯新茶,轻声回话:
“顾节度谬赞了……福金能有与苗刘乱军周旋,全赖虞参议鼎力相助。说实话,若非有虞参议这些日子呆在我身旁,怕是我也没有那等胆略,与乱军周旋下去。这杯茶,我敬虞公子……”
她说着端起茶杯,看向静室之中端坐着的虞允文。
这位年轻的胜捷军参议别看现在沉默寡言,谁能想到就在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在江淮之地掀起这么大股风潮,出卖风雨雷云的手段,直叫她这见惯了宫廷朝中明争暗斗的帝姬也叹为观止。
不过与她轻轻一碰,这位小虞参议却不自觉地脸一红,只是嗫嚅地应了一声:“彬甫不敢……”
顾渊倒是坐在一旁,笑得不动声色。
他先是看了看这位天家帝姬,接着又看了看忙不迭举着茶盏的虞允文,很是想拽过这位自己的心腹悄悄问他一句,拉拢这位帝姬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不过话到嘴边,他到底还是决定不再作弄这位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说些正事吧……秦、汪二位相公还是不肯入得城来么?老子又不是豺狼虎豹,至于做贼心虚一样怕老子给他们吃干抹净么!”
“节度现在在相公们眼中,怕已是虎狼。”虞允文放下茶盏,与茂德帝姬交换了下眼神。
赵福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接过话,娓娓道来:“其实青州大胜之后,秦相想挟大胜之威势,与金人议和。黄河为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两国之间再无兵戈……只是不曾想,顾节度雷霆手段,能在那样一场空前大战之后将困兽犹斗的完颜宗弼彻底击溃,使秦相方略再难施展,宋金之间也难有和议可能,许是从那时起,顾节度在秦相眼中便已露出虎狼之相,不然又何来之后十二道金牌呢?”
“这样啊……”顾渊听到这,方才挑了挑眉。
“节度与秦相可是有旧怨?”
“嗯……确有些宿怨要与这秦相公清算,帝姬是如何看出来的?”
“没什么,只是提到秦相,节度眼中神色便变得吓人的紧,手也按在刀柄之上,像是……像是见到了世仇死敌那般。”
茂德帝姬只是笑,她的话音越来越低,一面说,一面观察着身前这位手握重兵的一方权臣——这大宋百余年来,也出过儒将、虎将,却从未出过他这般异类!
半年未见,京东路的风刀霜剑在他脸上留下刻痕,这位年轻的节度变得更加的瘦削,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两鬓之间却已生华发。还有初见之时眼里那抹飞扬的热血,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只在目光里留下阴鸷。
这位节度,似流星一样崛起于这富庶帝国最黑暗的一刻,却不知此后是要撑住这大宋倾颓的天空,还是干脆倾覆这已支离破碎的乾坤世界!
“帝姬倒是会察言观色,不似璎珞……”顾渊耸耸肩,将手从刀柄上拿开,迎着面前这绝美帝姬的目光,“秦相不敢入城,那便不入吧……咱们先来说说这乱局该如何平复?”
“兵乱已平,乱军也划归节度麾下,依官家意思,还是希望节度能休整几日后便提兵北上淮水,以拒金人,换璎珞回来卫护临安……”
“我提兵北上?完颜宗翰虎视眈眈,以璎珞手中兵力,最多能挡住几处要隘,可拦不住女真人沿这八百里淮水随处暗渡!若是在我们轮换间隙,真有一支女真大军出现在临安城下,官家打算如何?顺江而下,泛舟海上么?”
在顾渊记忆中的那段历史里,建炎初年金军一次又一次地渡过淮水防线,短短时间便将大宋帝国给蹂躏得几无抵抗之力。
可在这个建炎年,这天下却因为他的出现、因为他带着麾下那些儿郎一次次舍身赴死的血战而改变!
至少金军至今仍被死死挡在江淮膏腴之地以外、至少这个富庶帝国的战争潜力还没有被金人破坏!
纵然京东路与京畿路上他与宗泽两位帅臣带着本地儿郎已经与金人杀得尸山血海,但这如今半壁江山却比历史上要好上太多!
大宋那见不得武人挥斥方遒的文臣相公、清流之望浑然不觉,若是没有顾渊,当十万女真铁骑举兵南下,饮马长江,又会有多少老幼妇孺的尸骨堆在他们所谓的青史涛涛之中!汉家山河、华夏气运又是否会从一个文明的高峰堕入被野蛮肆意蹂躏的黑暗谷底!
当然,冥冥之中,也似乎有人意识到他这个巨大的变数——哪怕他们只是朴素的,凭着近乎直觉般的判断,选择与这位手握天下强军的顾节度接触——比如宗泽、比如李纲,与他书信往还、推心置腹,至少希望让他成为大宋的忠臣良将,而非虎狼之臣!
再比如——茂德帝姬赵福金!
这位曾被金军掳走的天家帝女在这一场风潮之中虽然态度显得极为暧昧,可关键时刻,到底是她补发了一份带有皇城司印信的密信,给顾渊这位喊着 “奉天靖难”打进临安来的权臣一个奉旨平叛的名义。
这样的行为,在秦、汪等人眼中,甚至于赵构的观感之下,都等同于与顾渊结盟无异!
不知那位已被兵乱吓得彻底丧胆的赵官家,此时会不会后悔这一场驱虎吞狼的计谋,更是否会觉得,她这位皇姐已经完全失却了控制,也在阴谋着要行武周故事!
“官家也有官家的无奈,坐在那个位置上……你让官家又能信了谁呢?”她想了想,低下头,静静地抿了一口茶。
“无奈?”顾渊开口打破沉默:“与帝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这场兵乱,顾某也觉得着实不能怪那些乱军受人蛊惑……
御营中军,原本就是西军和河北路溃军改编成的,里面多少河北、河东的兄弟想要收复故土?就因为官家不敢信自家兵将士卒,便裹挟他们一次又一次南撤?从东平府撤到应天府、从应天府撤到扬州,又从扬州撤到如今这临安府,当真是寒了天下人之心!”
“这等撤法,固然能苟延残喘几日……”他说着顿了顿,直勾勾地望向面前美人,冷冷说道:“只不知江南晚风之中、午夜梦回之时,帝姬两位靖康劫难中逝去的孩子可曾入梦?”
“节度拿这等痛楚激我,究竟想说什么?”听到这种诛心之言,赵福金便是再怎么努力装作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也掩不住她双手不住颤抖这一事实。
顾渊笑了笑,举着那精致的茶盏,先是吹开茶沫,而后方才浅浅饮了一口,道:“我想说——若是帝姬与官家易位而处,不知今日局面会是如何?毕竟,官家想要的首先是保住这半壁江山……而你呢?”
他这一句话说完,静室之内便是一片微妙的沉默。
赵福金先是看了看顾渊,而后又看了看虞允文,这两个人却都没看向自己,只是默默低头品茶不语。
“节度今日下榻于此,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怕是只为了问福金这么一句吧?”这位天家帝姬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上一杯,抿了一口,端着茶盏沉吟片刻:“我早已与虞参议有言在先——官家不退位,这是我的底线……许是节度来得匆忙,虞参议还没与节度说这些?”
顾渊默默地瞥了一眼虞允文,见他微微点点头,方才道:“无妨……我本以为,帝姬既受过靖康之难,当不会困顿于沽名钓誉之徒那些世俗目光,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也不会在乎手段是否正当。”
而茂德帝姬则轻轻摇头,目光直盯着面前顾渊,有如一道凛冽的刀光:“——我也本以为,节度羽翼未丰,当不至做这窃国之贼!设使天下无有赵氏,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她这一句话说得虽然掷地有声,可是说完瞬间,无论是她还是顾渊都暗自发笑起来。
互相之间的试探游戏已经结束,面对顾渊一步紧似一步的威压,这位一直以来态度极为暧昧的大宋第一美人也终于被逼得不得不亮出自己底牌。
她收敛起自己的笑意,面相顾渊,正色以对:
“顾渊——大宋百年之国,积威犹在!可我愿与你做这场谋国的交易,只求你犁庭扫穴之日,将完颜家的那些畜生曝尸三日、挫骨扬灰!”
可她的面前,那位年轻节度见状也只傲然一笑:“帝姬不过初掌皇城司,真以为手中有本钱与我做这等交易么?若有朝一日,我想要这天下,定然会是堂堂正正去取!那几位赵官家丢掉的汉家疆土,我也定会一寸一寸地给打回来!不过帝姬所求之事,顾某应下了!”
听到这回答,茂德帝姬赵福金摩挲着茶盏,久久不曾回应。
她看了看虞允文,又看了看顾渊,原本以为这是一场狐狸与狐狸的聚首,只是如今,依稀觉得,坐在自己面前那个身影却越来越模糊——究竟是雄狐?是豺狼?还是一只蛰伏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