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反射着漫天的火光,将这半边城池照映得透亮,完颜撒离喝没敢骑马,领着自己的亲卫甲士在落雪中顺着长街疾行。
事实上,这种时候,他已完全明白,手中兵马一旦掷入眼前的修罗场里,便几乎不再有能够指挥调度的可能。宋军用这座庞大又精巧的城池,为他编织出来一张不可逃脱的网,他麾下儿郎虽犹自如狼似虎一样凶猛,可苦战半日,也早已失去了冲击锐气,这时候不过是遵循着本能在与眼前宋军拼杀而已。
如今,他麾下兵马早已全部投入其中,现在添油似地向城内投入的已经是粘罕那边派来的直属兵马——那个领军的万户,听闻他破城半日却居然被宋军以巷战挡住,恨不得眼睛长到脑袋顶上,颇为不屑地点了一猛安甲士沿着汴河旁看似最为空旷的一条沿河长街展开冲锋。结果却没提防着十几条宋军舟船冒死从河道中忽然就冒了出来,两百余甲士轻易截断他们的后路,而后将他过长的队列堵在路上肆意屠戮!
他此行,便是收到有传骑过来告急,亲自提兵前往援救的!
宋军这边领军乘舟绕后的居然是王彦,这位八字军首领,照理说也应是一军统制、甚至一方节帅级别的人物,被宗泽招揽过来,在这场战事之中自然不甘人后。他专门领了这几乎是九死一生的帅令,带着自己手下最精悍的老兄弟们逆流而上,忽然以大队舟船靠岸冲击,成功将那一队忙于行军的金兵人马斩做两段!
然而这队金军毕竟也称得上精锐,一群人将长枪放平,猬集在岸边狭长的街道上,拼死抵抗,宋军一时还吃不下。可眼瞧着雪幕之后大队甲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彦就算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急得也是满头大汗。
危急之下,他举着自己长刀,狂呼起八字军的口号:“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而后,竟是不顾一切地合身扑入金军如林的枪阵之中,看也不看地乱捅过去。他身后部将,眼见自家首领如此勇猛,也都毫不犹豫地扑击上去,稍微精明一点的,还会想着寻个高处居高临下,可更多人马却是靠着蛮力,拽住金军长枪,只为给后面兄弟撕开一条口子,打开一条通路来!
可几乎就在片刻之间,一连串密集的箭雨倾泻在他们断后的小队兵马身上!
那是完颜撒离喝领着自己亲卫,来做救兵!
那位西路军中有名的先锋大将,在被煎熬了一整个下午之后,也终于认命似地将自己手底下最后一点力量投入到这场惨战中来。
王彦这边,正好那十几条小舟去而复返,舟船之上又拉来新一批甲士。可金军也均非等闲之辈,羽箭泼水似地便向水面上这些无遮无掩的甲士射来。
那些军将立在舟头,眼看着金军后续兵马已经运动上来,也发了狠,红着眼睛强令舟船靠岸。而在船上干挺着挨打的宋军军士,也都呐喊着向岸边硬冲上去。汴河是为漕运河道,两边还砌了青砖,这寒冷冬日又湿又滑,急切间根本不可能攀缘而上,只能靠着那些码头石阶。可金军箭雨更是封堵住这几处可能攻上来的口子,让那些宋军甲士纷纷坠入冰冷河水之中,哼也不哼一声,便饮恨殒于这场战事。
短短几息之间,后续百余宋军,竟被如此屠戮一空!只剩十数条舟船载着些许浑身是箭的尸体,横在汴河之上……
岸边街巷上,王彦那二百余精锐战兵目睹了那场彻头彻尾的屠杀,他们亦从两翼夹击金军的猎人,变成了被夹击的猎物,可这一切非但未令他们崩溃,却反而将他们变得更加疯狂!
这汴河侧的街巷原本就狭窄无比,后队五六十人反身上前,卡住完颜撒离喝进兵路线,剩下兵马就在这里与两队进兵做殊死一搏!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队伍之中那些基层军将们,不住地嘶吼着八字军的切口,向两面金军发起一次次的反击和一次次的同归于尽,血水在街上流淌成河,再汇入到汴河之中,不知将夜色包裹之下的这条河,会染成怎样的颜色。
……
此时此刻,顾渊和虞允文趴在高阁中一处宽大的桌子上,看着几乎已经失了意义的布防图——金军的冲击比他想象的要更加迅猛,而这个时代的巷战也比他想象的要更加难以指挥调度。
尤其是入夜之后,火光纷乱,军令传递不畅,他甚至连掌握自己麾下兵马位置都已经成为一件极为困难之事。哪怕他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只能掌握住当面这十来个坊巷战事的大致走向,并且将自己阵中那几千精兵,同样添油似地投入到巷战之中——这就是汴京最血腥的一夜!
“侯爷,这些义军改编的兵马,打起仗来不要命,损失太大了!从未时到现在,咱们已经确认被打崩了十五六个指挥,再加上那些我们掌握不到的——再这样下去,怕是等不到良臣、鹏举,咱们这边便先崩溃了去!”
虞允文举着蜡烛,向顾渊大声喊着。
这个时候,金军已经离他们这指挥之处离得极近,甚至只隔了一个街坊。刚刚似乎还有金军把炮石车给拉进了城中,发射了一两次,就只听得周遭还在结阵而战的宋军惨叫的声音响成一片。
而宋军这边,自然早已将守具投入到巷战之中,那些从外城上拆下来的床子弩,在各个坚固设防的阵地、在交通要道上放平射击,每一次发射便在金军阵列里打出一道道血肉胡同来!
此时的汴京街巷,里面到处都堆集着挤在一起的双方甲士,一两发石弹或者重弩能够造成的死伤都是空前惊人的!金军毕竟这时还有几分天下强军的虚骄,加上觉得汴京城防已然崩溃,自己距离胜利不过一步之遥,却未曾想会遭到如此坚决、且有组织的抵抗!
宋军这边,原本便是以河东、河北、京畿路义军为主,那些兵士与金军哪一个不是国仇家恨不死不休的关系,再加上顾渊派来的那些书生参政们与他们半年的爱国教导,每日三操两讲,让这些朴素的义军将士模模糊糊之间多少也知道赶走金人合该是自己使命!
因此两军数万儿郎,就在这汴京城中搅做一处,哪怕已杀得天地变色血流漂橹,付出了上万的死伤,却犹自咬牙坚持,没有一方肯先认负后撤。
“直娘贼!咱们不能这般打法,刚才出去救人的那三个都回来了没有,将这附近兵马集合一下,寻一处要冲,发动反击!将入城金军吸引过来!”
顾渊扑在布防图上看了半天,而后招来虞允文,将这位间军司都指挥使干脆当做自己参议来使用:“徐家药铺!那里是香铺街和汴河交汇处,左近几间房屋都经过加固,也展开不了多少兵马,我的亲卫两个指挥,加上救回来的那些兵马全部投入到此次反击之中!务必要打乱金贼!给后方重整,争取时间!”
“好!我来领兵?”虞允文这一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陈述。
他只觉得顾渊此时身边能打的军将已经全然派了出去,他要在此坐镇前线,除了自己他也无将可派,因此说完转身就要下楼。
却没想到顾渊却将他叫住:“你随我留在此处!吴璘那小子不是留下了么?叫他带兵过去!告诉他,在我麾下,想成就功业不看将门出身,只消拿血、拿命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