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重甲步战之士,前锋两个军共计四十指挥,交错排列成齐整的四十个方阵,每阵之间相距十余丈。为了应对金军骑兵,他们刻意排出厚重的阵列,平行推进,向前压迫进攻!
这支兵马,军官几乎都是京东路出来的老底子,辅以江南武备学堂出来的那些投军书生为参政,又在岳飞这等天下名将整训之下厉兵秣马一整年,而今虽说是第一次踏上战场,却仿佛生来带着一股天下之雄的天然傲气!对上当面女真轻骑的冲锋,着实有些看不太上眼。
他们根本无视了这些金军,黑甲红缨,漫过雪覆的大地,步伐虽缓,却不可阻挡!
反而是女真人面对他们摆出的这一个个铁刺猬似的方阵,表现得颇为不适——这些方阵之间空隙,说小不小,足以让他们轻骑冲击进去;可之间距离却偏偏又不足以令他们展开足够的攻击正面!
再加上宋军主将调度及时,将士用命,刚刚大约有三个谋克试探着发动了一次冲锋,可转眼之间就被其中两个方阵挤于阵中,根本没来得及找到路杀回来,便被那些骇人的重甲战兵给屠戮一空。
女真骑军只能在当面眼睁睁地看着宋军阵势压上,除了拿他们那些可笑的骑弓袭扰一下,居然是没有半点办法!好在,就在他们徘徊犹疑的档口,后方军阵之中总算响起了急促的金鸣。前锋女真军将这才如蒙大赦一般招呼起自己手下儿郎:“撤!撤!后撤重整!”
金军那已经构筑城的死亡之环,也随着这般进逼不可避免地碎裂开来……
圆环之中,伤痕累累的宋人与契丹骑兵,拖着受伤的袍泽,从军阵的缝隙之处狼狈退回,可他们却并没走得太远,而是就在阵后重新归拢于汤怀麾下,血红着眼,打算再度投入战阵……
银术可此时已经汇拢了两支重骑猛安,驻马在宋军神臂弓射程之中。他的身畔,召唤轻骑回阵的金鼓哨箭不断响起……
宋军当面这浩大的步军军阵,排布得严整,兵士看起来也皆是训练有素,叫他没有半点信心能够快速击破之。若是按照以骑对步的通常战法,他大可以轻骑往来驰射,利用机动性与之消耗,直到宋军承受不住自乱阵势,再以重骑冲锋一锤定音。
可如今,他偏偏没有这等时间!
他需要在宋军步兵将他彻底压回营寨之前重新集结军势,并且击破他们!
可横槊四顾,原本位于中军的步军阵势正在向西调动,风雪之中只能见到他们一个影子。而越过身后大寨,还有沉闷的鼓点声顺风传来,那俨然是宋军韩世忠部已经抵达,将要发起进攻!粘罕还不知能替他守住多久的后背!
绝望之下,这位女真前锋大将抬头望了望天空,想要乞求长生天的祝福——可那里却只有铁灰的云翳,仿佛无休止地抛洒着鹅毛大的雪花。他的神只面对女真勇士的祷告,终是选择了沉默不语……
“银术可!宋人步军上来了!”终于,一直跟着自己冲杀的那个重骑猛安出言提醒道。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宋军步军的重斧长枪撩开雪雾帘幕,已逼近到百步之内!
“某自己有眼睛会看!”银术可深吸口气,缓缓道。
然后,他放下遮面,透过兜鍪缝隙眯起眼,观察宋军那迫近的军阵。
在前锋那些重甲步卒之后,还有大量宋军射手,他们每向前压进十步,便会放出一轮箭雨,逼得女真轻骑只得不住后退,时间与士气都在这样的后退之中一点点流失!
他知道——那是当面宋军主将在以这等方式逼他出战!
可,真的要在此决死一战么?
到了此时他如何还看不出来——如今的汴京战场,虽是与靖康年一般景色,但他们却是一支彻头彻尾的孤军!
——城内的完颜撒离喝带着主力精锐被守军缠住,一时抽不开身!而城外他们最后这四万战兵、辅兵混杂的大军正被韩、岳两部压迫,眼看着回旋空间越来越小……
可这样的迟疑,也就只短短片刻,而后这位先锋大将便毅然决然地向围拢在他身侧的军将们下令:“——宋军阵势最右翼稍微突前,与他们主力的结合也有问题!某需要三个猛安出去,向左迂回,驰射袭扰宋军右翼!再寻四个猛安,直接切入宋军阵势结合部!将右翼这一阵分割开来!到时,某自领重骑破阵!”
说完,冰冷的目光从那些骄兵悍将身上扫过,可这些完颜宗翰麾下最精锐的猛安们,却一个个都面露惧色……
见状,银术可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意,冷冷地补了一句:“——怎么,咱们女真一族中最能战敢战的儿郎、战功赫赫的灭国之军,在这等国战战场上居然没有一人愿意为我金,决死一战么!”
他的话音刚落,当面那些军将皆勃然作色,可却依然无人站出来主动请缨。
最后,其中一猛安站了出来,恭谨地出言相对:“——银术可,非是某等不敢决死一战。实是当面宋军精锐,右翼那边一万兵马听动静怕是已经败了,咱们这边的成败,便是此战关键!而当面宋军皆是重甲步军,看样子不下三万之数,俺们这一万多兵马,仅凭着悍不畏死的硬冲,真能冲垮他们么……”
银术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看着这猛安已然不算年轻,花白胡子上粘得全是雪,身上重甲也破了一个老大的口子,想必是在刚才混战之中留下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后也只能恶狠狠地叹了口气,执槊插进雪地里。
“不知道……”他摇着头,瞧着那老猛安,又看了看正压上来的宋人步军,阴着脸答道,“可某知道,若是不冲这一阵,今后这天下便不再有粘罕!也许……也不再有什么大金了。”
听他此言,那老猛安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也是放下了遮面:“好!某信得过银术可,既然你都这么说,那这等陷阵而战的活计,便由某这把老骨头带队去做吧!当年户步答岗倾天一战时,某这条性命就该交代在那里了!”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沉重的铁骨朵,而身旁,自有三个与他私交甚厚的猛安向着银术可拱手行礼,随他而去。
银术可瞧着他们背影,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看着他们回到自己阵中,牵动数千轻骑蜂拥而上,向宋军步军阵势那明显的空隙发起攻势,他方才朝着身后两支重骑猛安点了点头。
顷刻间,这支女真重骑也爆发出巨大的战呼!
他们很快便如铁黑洪水那般再次涌动起来,踏雪而进!两个不满员的猛安,一千八百余披甲重骑,排出两个足有二十排纵深的巨大锋矢,瞄准着宋军那支过于突出的右军方阵一角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