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二月十九,汴京“虎穴”
“虞学士……敢问,咱们宰执大人何时方至……从前来访,都是先带我们至驿馆歇息,这次不知……”
海东高丽使臣金权泰压低了声音,恭敬地凑到比他年轻太多的虞允文身旁。
他自是不认识这位年纪轻轻便身披紫袍的大宋公卿。
可自己领着使团刚到汴京城下,人家便已带着一队旗帜煊赫的铁骑在北面陈桥门下等候,外交礼仪往还虽有些简略,可言谈也还算得体,该有的表面功夫丝毫不差,叫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哪知道却是绕着内城外走了一圈,将他们领到这个一眼望去便是兵甲森然的院落之内。
金权泰在周围一众威风赫赫的宋军甲士之间明显已等得有些坐立不宁,之前已经出言问了两次那位年轻的虞学士,这一回更是带着下邦使臣的惴惴不安。
“金相公莫要焦急,枢相近日实在是政务缠身,但是刚刚已经着人告知了我,他定会尽快料理完毕,好来接见金相公……”
虞允文穿着那身绛紫色的官袍,可腰间却悬着一柄剑,言辞之间虽然温和得体,眼神却总让这位高丽使臣觉得仿佛有一柄锐利的剑锋顶在自己喉头。可他见金权泰明显的退缩,也不以为意,反而颇为大度地亲自上前,给这位使者又斟了一杯酒,随意开口道:
“金相公,此酒名为‘浪淘沙’,乃是豪放壮烈之酒;此地名为‘虎穴’,乃是我朝顾枢相平日运筹帷幄之地;枢相特意嘱咐,将相公你领至此处,便是想要以诚相视,让海东友邦知我大宋如今风物为何……”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恳切地挽着这位高丽使者的手,将酒杯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而后方才慢条斯理继续着,“这样,他日若是在宋、金之间实难割舍……知晓些利害,金相公也好给你们国主参详一二。”
这一席话说完,金权泰却只觉得后背冷汗直流,当面这年轻人,别看言辞温和里带着些笑意,可他在这院落中摆着的那个巨大的所谓“沙盘”是怎么回事?沙盘上,自登州到开城那密密麻麻的海船模型是怎么回事?那些参议军官,还有带甲军将高声争论的“登入高丽、背击女真”的军略又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自己身后那位国主一朝选错了队,面前这年轻的紫袍公卿温润如玉的笑意,就会变成森冷的杀意?而那些看上去杀气腾腾、锐气方张的年轻军将,便会登上遮天蔽日的帆船,如他们呈现出的那样,渡海而东,登陆开城!
“小虞学士……相公之名,我一个外邦臣属,实在当不得……当不得。”
作为高丽权臣李资谦手下名使,他不止一次出使宋、辽、大金,能说一口流利的京东官话,甚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自然女真、契丹言语也不在话下。
今日,他从头至脚均是一副宋人臣僚的装扮,原本是看宋、金之间战事缓和,出使大宋想着与当朝宰执们讨论一下自己这个海东小国的地位臣属。
可如今,看着那位枢相给他安排的这一出戏,他自是不敢多言,仅有的那么一点卑微要求,自然也不敢提出。只能偃旗息鼓地继续落座,在这位大学士东拉西扯所谓汴京风物之中,焦虑地等待着那位虎狼般的大宋枢相!
而顾渊确如虞允文所言,在这名高丽使臣被“浪淘沙”的酒气彻底放倒之前,大踏步地走入进来。
他没有穿官服,只简单地外披着一件黑色罩衣,手上提着柄刀,根本不讲大宋那些庸碌的礼数,在一众亲卫簇拥之下走到金权泰的面前,也不等虞允文介绍,便主动开口:“这便是高丽使臣金相公了吧!实在是对不住,刚刚与蒙兀使者商谈出兵共抗女真,耽误了些许时间。待晚间设宴,与金相公赔罪!”
而金权泰则慌乱起身,兴许是烈酒喝的他确实有些头晕,居然还踉跄一下,若不是周遭有甲士上前搀扶住,估计便要在这位大宋枢相面前摔倒。
“枢相言重了……我……当不得什么相公的……”他拱手,恭谨以对。
而出乎意料,顾渊虽然已是敛不住身上那一股上位者的压迫之感,却还是同样躬身还礼,嘴上笑道:“不过是个称谓而已——这大宋官场称谓太多,咱们高丽与宋一衣带水,同文同种,想必称谓上也是繁复,我记不住,只能按照自己顺嘴的来叫,还请金相公恕罪则个。”
他说着,看了这高丽使者一眼,话锋忽然一转:“不过……若是金相公有意,我修书一封与金富轼或者你们国主,便让这个称谓顺理成章,又有何难?”
“这……”
金权泰只觉后背冷汗已然冒到了前额。
他也不知,自己此行,原本只是高丽国中华风派眼见宋金战事平复,双方贸易火热,方才想着派出使团投石问路:
其一,是看看能否让这眼看着在军事上已然完成重建,并且开始显露出獠牙的大宋不要去计较他们这海东小国在汴京被攻破之后,慌乱下奉大金为宗主国的反复行径……毕竟,辽国如日中天之时,这种一国同事二主之事,他们也是干过的——最关键是,当年的大宋也是认了的嘛……
其二,便是想看着,能否再以承认宗主国、恢复进贡这类虚名,从这眼看着又缓过劲来的富庶大宋能换点好处?
可怎么——这位枢相还有那位年轻的小虞学士寥寥数语间,便将自己此行目的全部搅得乱七八糟?听那位枢相的言语,甚至还毫不忌讳地在撩拨这位此时不过是个礼部侍郎的金权泰那点微末野心!
此事是好是坏先姑且不论,但看着这位大宋枢相那意思,似乎不是他们预计那般,只需要付出些无足轻重的财货、演一些毕恭毕敬的戏码便能够善罢甘休的了。
这位原本长袖善舞的外交家张了张嘴,却只觉嗓子又干又紧,挣扎半天,方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至于称谓什么的更是都不知该如何来用:“臣使……外臣……斗胆问枢相,出兵抗金之事……蒙兀……蒙兀那边可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