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一言掷地,这偌大的宫殿上下,再度沉默无言。
萧斡里剌与耶律大石交换着眼神,剩下文武僚佐也皆望向那幅西夏舆图,目光灼热。
西部三洲、外加黑水镇军司,那可是大白高国半数还要多的国土!
他们这些人马,自可敦城西出,步入前所未至的西域。虽然绝境一战,凭着麾下子弟死中求活的决心,将西洲回鹘压服,可实际落脚之地不过这叶密立城方圆百里。军不过两万、民不过二十万,若是西洲回鹘稍有反复,于他们便是累卵之危……
却不曾想,南朝那位枢相居然如此魄力!轻轻松松便以这广袤土地相许!
唯一的问题便是,西夏虽小,却以武立国,算得上是当世强国。与宋、辽皆有大战,互有胜负,哪里是这般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便能灭得了的?顾渊所许,到底是空口无凭,说穿了也不过是在以言语撩拨着这些残辽君臣心底的野心或者雄心,让他们用最后的身家性命去为大宋火中取栗!
所以这一次,耶律大石没有主动开口,却是以眼神示意萧斡里剌。
“荒唐!”
这位西辽宰相当即会意,当即站出来义正言辞:“——我大辽与大白高国,乃是世代姻亲!我国成安公主,便是如今西夏王后!即便契丹今日落魄,嵬名一族也没有落井下石!西迁时,亦遣使以礼相送!莫非所谓南朝英雄,都是这般蝇营狗苟之辈,觉得我们契丹男儿,是朝秦暮楚之徒,眼中只有利益,会与人背后捅刀么!”
“相国!”他这一番话刚才说完,耶律大石脸色也微妙地变了变,出声相驳,“——相国慎言!”
毕竟,他只是想让这位宰相来做恶人,模糊一下态度,把价格要上去,却并未有想将这场交易谈崩的意思——河西走廊三洲,加上黑水镇军司,这可是流淌着黄金的商路与上好的牧场,正是顾渊所谓王业之基!
如真能将此地盘握在手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说不得他们还真能与这目前看起来缓过一口气的大宋携手,重复镔铁之国旧日荣光!
不过再看过去,马扩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这位昔日三国间纵横的名使,听闻之后朗声大笑:“哈哈哈——萧相却是快人快语,不改契丹男儿本色!”
他说着,又向耶律大石拱手,声音一沉:“我家枢相早已料定,林牙人中龙凤,自然识得天下大势;可林牙麾下英雄儿郎,或许多困于昔年赵宋官家所作所为,因而也有一言,告与契丹英雄!”
“——昔年种种,又何尝不是你马宣赞所为!”耶律大石听他这般强行分辩,忍不住也摇首嗤笑一声,而后方才举手,压服殿中其余人的议论纷纷,“——贵使还带何言语,一并说来罢!”
马扩则是上前一步,傲然昂首:“顾相云——天下诸国争雄,只有永恒之利,而无不破之盟!昔宋辽百年恩怨已已,今乾坤未定,当以新朝之姿,展布皇图霸业!”
一言至此,殿中契丹诸臣尚未反应,耶律大石却拍腿而起,沉声道一声:“好!”
进而,他又目光炯炯,盯着马扩,饶有兴趣继续盘问:“但,若依顾相所谋,便是今后辽、宋两家平分西夏!便是再续兄弟之盟,击灭女真!则天下便只余宋、金两家天下,利益相争,在所难免——分道扬镳,兵戈相对,几是命定之数。当是时,辽宋之间又当如何?”
可马扩却好似早已料及他有此一问,居然脱口而对:“林牙——这天下之大,当能容得下林牙与顾相两位英雄!来此之时,顾相便早已谋定,将来我朝国策,当在海不在陆。金灭之后,宋自向东、向南,追波逐浪!林牙大可向西、向北,为‘如来之鞭’。
顾相言,辽宋百年纠葛,虽非一族,内里却早已相容为一。所信,佛法造化,所言、所行皆奉儒圣为尊!此乃文明之魄!而沧海之东、西海之西,当不止大食、大秦——未来天下之争,乃是信仰之战、文明之争!若以此论,鞭笞天下,又何分彼此!百年千年后,宋辽战旗会师于世界尽头,该是何等壮哉!”
马扩说完,同样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耶律大石:“大石林牙!是非利害,皆已与林牙相陈!今年九月,我家顾相自当起兵于女真虎口之下进兵横山!愿与林牙共猎西夏!一览大漠长河、风沙落日,林牙以为如何?”
耶律大石听罢,只觉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已渗得满是汗——这顾渊,初闻之时只当是为当世名将,让大宋得以力挽狂澜。可如今观之,怕是以当世枭雄都不足以评价!寥寥数语之间将近、中、远三个阶段的利益都明明白白地画了出来,以此来看,所要、所取,非但止步于西夏、女真……怕是只有整个宇内,方能填满他的野心!
“半年……”想到此处,这位流浪的残辽皇帝再度大笑,“你们顾相倒是好大口气,且不论这半年时间,朕能否彻底压服西洲回鹘,整理出一支足以威胁他嵬名乾顺的大军东进;就说宋夏百年纠缠,皆不能速胜,朕何以轻信?
再说,这等谋国的交易,无异于拿我契丹最后这点身家全部压上来赌一场!可顾相内有你们宋人那些文臣官家掣肘、外有女真强敌虎视眈眈,居然就敢立此半年之约……”
马扩刚想出言,再度争辩,却被耶律大石一扬手止住。他一把将自己腰间佩刀连鞘扯下,而后大步走到马扩面前。
“但——顾相乃当世英雄,英雄相邀怎敢不从?便劳烦贵使,以此刀回赠顾相!今年九月初一为期,朕自当帅大军陈兵哈密力城,以兵锋五万,威胁黑水镇军司!若是顾相谋略得逞,朕自与他东西对进!吞灭西夏!可若是顾相未能兑现今日豪言,却也不要怨朕不赴今日之约!”
说着他也不待马扩回答,便将佩刀往他手中一塞,而后便转向萧斡里剌:“相国且重召军议!既然顾相有意,咱们便在此盘桓半年,厉兵秣马——今年九月,不负大漠之约!”
……
建炎五年三月十一(公元1132年,4月),继金、夏两国于横山盟誓,定下军事同盟后,南方的大宋枢密使顾渊,以一场更大范围内的外交活动为反击,联合西辽、高丽及蒙兀部分部落,经过一系列密使往还和密约许诺,也终于订下一份带有明显军事同盟性质的《汴京协约》。
在公元十二世纪三十年代,非洲已然衰落、欧洲还在蒙昧黑暗中苦苦摸索、美洲依然是茹毛嗜血的不毛之地……而东亚,这一中世纪文明的高地,却已隐隐形成两大军事集团的对抗!
虽然这并非东亚列国间的第一次纵横捭阖,这种结盟对抗的持续时间也如流星般短暂,可它对其后数个世纪的世界文明圈来说都是影响深远的!
——因为那意味着,东亚文明正在由传统大一统封建王朝朝贡体系,向着更加近代化的政治、经济、军事盟约体系迈进!未来百年,这份轻飘飘的协约将掀起巨大的涟漪,沿着丝绸之路与海上丝路,持续不断震荡着世界各个角落……
——摘自《两宋惊涛·第六章》(赵九歌着 临安文学出版社21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