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嵬名乾顺吞下失败苦果,打算退回横山的同一时刻。西夏腹心精华之地,兴庆府下,已完全沦为宋人那些顶着红色盔缨的精悍骑军耀武扬威之所!
绣着“赵”、“岳”二字的战旗就在这塞上江南之地招展飘扬,胜捷军的轻骑肆意驰骋,汉家兵锋百年之后终于再临此地!
他们甚至只是在四五里开外草草扎下一处骑兵大营,便向着兴庆府这座大白高国的心脏发起攻势。
“来的是岳飞和赵璎珞?”兴庆府城头,留守的西夏宰相梁乙逋披一身铁甲也登上一处箭楼,看着这支人数不多,却足够精悍的宋军就在自己国都之下耀武扬威。“都是宋军名将,怎地会做近似于莽夫之举?”
在他眼下,宋人大军列阵城下,半数骑军分成小队向着周遭展开,同那些不断扑上来做无畏袭扰的部族骠骑做着厮杀,将他们尽量驱赶出这片战场。而半数骑军却匪夷所思地下马列阵,在毫无攻城器具支援的情况下,向着兴庆府直接压进上来。
在此之前,宋军已经进行过一次扑城,可奇怪的是大队骑军只是执弩持弓,奔驰轮射,与城头守军进行了几轮非常不划算的箭雨交换,而后便悻悻回撤。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梁乙逋望着城墙之上密布的箭矢,他不禁觉得有一些恍惚,似乎是难以置信这支宋军竟然能顶着那么多部族兵马的袭扰,一路狂飙突进,三日之间便从遥远的静塞军司,甩开或者击溃了那么多的部族袭扰,几乎是不管不顾,直冲到大白高国国都之下!
与他一道守城的是西夏大将李良辅。这位右厢朝顺军司统军在皇帝带走京中精锐之后方才领军移防都城,与梁乙逋一文一武坐镇。此时眼看着宋军竟然如此狂妄,几乎是完全不讲兵学常理、也不理会后勤线一样杀到了兴庆府下,他意外之余,也禁不住狐疑起来。
“……大队奇兵,纵然精悍却无法攻城,集军于此,毫无意义啊!”二人在箭楼上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是李良辅皱着眉头问道,“宋军此番奇兵突袭,梁相以为如何?”
“不知道……”梁乙逋摇了摇头,这位西夏宰相,面对这样的大军在城下耀武扬威,言语间比之李良辅这样的军将,多少还是带着些紧张。“但——宋军在延安府摆出堂皇之阵,要与金人一战,引走了国主与我国中大半常备精锐;耶律大石便驱西域十八部破黑水镇燕军司,又将西北各军司全数牵制;最后才是岳飞、赵璎珞破葫芦口沿河北上……当真是算准了我国汇聚部族之兵所需要的空档!
老夫觉得,当是南面那位顾相谋划的灭国之战!可怜咱们却还以为能够捡得什么便宜,却不过是为女真人火中取栗!如今便是国主怕是也祸福难料!李将军,咱们城中五千守军,可能坚守到援军到来、或者陛下还师?”
李良辅眯着眼,看了看城下好整以暇列阵的宋军,已然是那一副无谓的态度:“梁相勿忧,兴庆府城墙坚实,这些宋军不过是仗着我军常备主力如今分向东西两边,方才钻了空子。如今他们轻兵来袭,一台攻城器械没有,也缺乏辅兵,别说破城之力,怕是连在城下久守都做不到。待咱们汇集周遭各部,他们便只有退走的份,如何还怕他攻陷兴庆府!”
想了想,他又接着补了一句:“国主那边与金人联兵,便是不能得胜,也当无虞。若说末将最担心的,还是黑水镇燕军司方向。耶律大石毕竟当世枭雄,此番驱西州回鹘等部而来,可千万不能让他借着此番战事,一统西域各部!”
梁乙逋能够做到这等权位,这番见识还是有的,他跟着点了点头,沉吟着:“……之前军报不是说,耶律大石驱西域十八部已破了黑水镇燕军司,正向东而来?宋人此军该不会是要打穿过去,与之汇合……”
——这涉及到具体军略判断上,却多少有些外行了。
“这个不会……”李良辅笑了笑,“咱们兴灵之地已然入冬,草木枯黄,大队骑军,脱离后方补给的情况下奔袭个四五日已是极限。只是我也奇怪,顾渊把手里这样一支精锐骑军,不投入到延安府去,却给派到咱们这里来孤军深入……军学上说,没有任何道理啊……”
二人正说着间,宋人那些下马列阵的步军已经抵进到城下,他们如刚才那些骑军一般,还是毫无花巧地张弓对射。还有少量宋军甲士,顶着盾牌,背负着不知什么东西直冲到城门之下,可他们不久之后便又慌忙退了回去,让城上戍守的党项武士们都是一头雾水。
就算宋人弩弓比之西夏有所优势,可这样的战法除了浪费几千支箭,城下又留下了百十具人马尸体外,似乎一无所获……
这样的攻势只进行了大约三刻钟左右便完全停止,城头上的西夏军见宋军根本攻不上来,也懒得浪费力气和人命同宋军展开对射,而宋军似乎也只满足于保持对城头压制,根本没有正经考虑过如何攻城这档子事情。
兴庆府的战事,就在这一片诡异的平静中沉默下来。
“如何?”梁乙逋费劲地从柱子上拔下支箭,“宋人这般扑城,总该不会是想要逼降咱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城下宋军居然又缓缓退了回去,他们带走伤亡的袍泽,渐次退回出发阵地。这样的行为不止是他,让所有守军都只觉得困惑不已。
“该不会是在城门洞子里挖了地道什么的吧?”这位西夏宰相有些不确定地问李良辅。
“不可能……地道之法,本就是奇谋,更何况只挖这一条,咱们十几甲士便能堵着他们的精锐杀!”
他说到这,只见断后的一阵宋军,退开了三百步外,忽然又停下来,只是这一次,他们已经全部换上了药箭。那些箭头上绑着助燃的火药,被点燃了引信,而后便在一员指挥使模样的军将喝令之下轮射三轮!
——那些火矢,拖着长长的尾烟,划过兴庆府下清冷的空气,没入城门洞中……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城墙之上,上至梁乙逋,下至守城民壮,都对宋军战术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人开始对着宋军挑衅嘲笑起来。
一员甲士眼见宋军再度退走,大着胆子探出头去,想要看看那火箭的落点。
“不对——宋军这打法不对!派人去城门洞中看一下……”只有李良辅察觉到什么,招来一员亲卫,却不料——异变陡生!
与延安府相距千里,雷霆的轰鸣几乎在同一时间炸响。
只是这一次,千斤火药被百余甲士分包携带,而后借着大队的假意扑城的掩护,直接堆放在兴庆府城门之下!而后百十支火箭将这骇人威力引爆!
雷鸣散去,巨大的黑烟腾起在西夏大白高国的国都上空。
南侧城门楼被整个炸得坍塌下来,夯土的城墙被炸开了一道破口,城墙之上,到处都是被动员起来的党项亲贵死伤枕藉……
留守此城的西夏宰相梁乙逋颤抖着从地上爬起,他的头上被碎石挨了一下,此时正往下淌着血。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
宋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已然是将兴庆府的城门摧垮!
便是侥幸未死,却也被这巨大的爆炸震得一时失神,还是李良辅将他及时拖回箭楼之中,叫他从再度杀回来的宋人骑军箭雨之下捡回条性命。
“让开……让开!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只觉天旋地转,拼了命地走到城墙边,只听得耳中全是翁鸣,根本听不到这世上的声响。
扒在女墙之上,只见退走的宋人步军趁着这巨大爆炸对整个兴庆府造成的震动,向前压上,看样子就是要从已不复存在的城门破口之处强攻此城!
见此,他捞过身旁甲士,朝着他们嘶吼,想将他们驱赶堵住那巨大的豁口,但局势却已然失控。
在那直接炸塌城门的伟力面前,兴庆府仅剩的守军已然崩溃……
“……梁相……梁相!”李良辅冲了过来,拉住他,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他的声音混杂在巨大的翁鸣中,显得无比的遥远,又不真实。
而后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这员统军的胡子上蹭的全是血,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摇晃着自己:“兴庆府破了——宋军扑城,咱们手下这点兵马根本守不住!梁相快领着咱们走去盐州吧!”
梁乙逋有气无力地推开这员军将,他看着宋军那潮水一样的铁甲洪流,又看了看烟尘散去后巨大的豁口,摇了摇头:“去灵州又能怎样,那边的城墙是比兴庆府的更高还是更厚,兵马是比这边更多么?”
李良辅一愣,本能地接了句话道:“梁相领着咱们去灵州……等陛下回来,还能再与宋人厮杀一气!”
可梁乙逋却倚着墙坐了下来,嗤嗤笑道:“宋人有此手段,什么城池能当他们雷霆一击?怪不得敢以两万骑军叩城……怪不得……怪不得……”
说罢,他着看了看面前的李良辅,又看了面前乱局,苦笑着道:“李将军速去宫内,保护陛下亲眷出城……”
可他话说到一半,却又摆了摆手:“算了,宋军来的都是骑军,他们怕是也逃不远,还是跟他们说一声,好自为之!李将军若是有意,不若收拢些兵马,或许还能逃到陛下身旁去……”
李良辅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宰相居然会下如此命令。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犹豫了一下,回头问道:“那梁相你呢……”
“刀给老夫,我大白高国立国百年,如今将灭,总该有一两个够身份的为之殉葬!”说罢,这位西夏的末代宰相,便从面前这员军将手中夺过长刀,跌跌撞撞迎着宋军的赤红的铁流而去!
……
建炎五年十月初八,午时。
岳飞以火药爆破兴庆府城墙,守军惊惶之下四下溃散。
一个时辰内,宋军突入西夏皇宫,俘皇室百余。
当此时刻,耶律大石已云集五万大军,打起了黑衣契丹的大旗,从黑水镇燕军司东出;而西夏皇帝嵬名乾顺正自青化会战的战场上溃败下来……他此时还不知道,在自己手中兴盛一方的大白高国,就在这日升日落之间被历史宣告了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