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的春天姗姗来迟,久违的阳光穿透冬日风雪,融化了大金燕京城下厚厚的积雪。
雪后翻浆,将这座北地雄城周遭失修的官道给搅得愈发泥泞。大队新练起的骑军就在这周围喊着号子纵横驰骋,似乎是营里那位四太子又开始逼着他们练兵。
宋、金开战,通商停止,这座昔日繁华的北地雄城又聚拢了太多失去了田地牛羊的农民、牧民。他们好不容易挨过了冬天,都聚在燕京城旁的窝棚边想要讨一个活计,哪怕换一两口吃的也是好的……
三个月前,女真皇帝完颜吴乞买近乎狼狈地从太原一路溃退,出征之时逶迤十几里数万大军,这个时候只剩下一个亲卫猛安,只叫所有人都惊讶于女真人究竟在那位顾王爷面前又遭到了多么惨痛一场溃败!一众朝臣亲贵,当即便嚷嚷着要回上京去,将燕云索性扔给顾渊算了……
对于城内的女真贵人们来说,去年冬日青化镇那场惨败,可算是将女真一族最后的赌本赔进去大半!
完颜娄室尸骨无存,宋人最后打扫战场,尽量拼凑了些许尸骸,打了一幅棺木送还回来,可只有看过其中所盛的那些宗室亲贵们才知道,那其中只剩下了半张脸还勉强可以辨别。而残存的西路军,最后从青化镇溃退,通过冰河奔逃时遭到宋军炮轰,冰面破碎,溺亡者无数——大约也就回来了三成。
便是撤退稍早的东路军完颜宗弼所部,也在宋军的一系列追击作战中遭到了损失,投入此战八万兵马,最后只勉强收拢半数。自此之后,倒是也不用再分什么东军西军,叫完颜宗弼一起领着,先退到太原,再撤出河东,只想着尽可能地留存些实力来应对捉襟见肘的战线。
被充作临时行宫的府衙之中,完颜宗翰、完颜挞懒、完颜宗弼、完颜拔离速一众军将凑在一处,忍不住地长吁短叹,每日就是盘算着,能够从哪里再变出一支兵马来,然后填到如今捉襟见肘的战线之中。
可他们核心武力凋零至此,那些北地附庸便开始一个个虚与委蛇、观望风色,若不是因为南面的顾渊把多半心思都用去对付了西夏,怕是他敢冬日进兵,直接趁势吞灭燕云!
如今,能够有三个月的喘息,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就算完颜宗翰,面对宋军如今骇人的进攻能力,也免不了心底发怵,倾向于将女真本族势力至少先撤回到黄龙府去。
要不是完颜宗弼和完颜拔离速在十日之后又领着不到四万残军回到这燕云之地,恐怕那些丧胆的亲贵早就裹挟着完颜宗翰、完颜撒离喝这般人物,哄闹着将完颜吴乞买给挟持回上京了。
谁也没有想到,靖康年间,完颜家那两支赫赫灭国之军、那么多的当世名将,居然只用了五年时间便烟消云散。就像他们那场吞噬天下的幻梦一样……
但,当此国势盛衰之间,作为顾渊手中屡败之将,完颜宗弼却站了出来,他拼了命地仿顾渊御营军制,练训新军,守备燕云要冲,甚至也纠集了大批的亲贵子弟,搞了个什么“监军”放入各谋克里,想要以此鼓舞手下兵马,让他们找回昔日祖辈父辈们的勇气荣光……
临时充作行宫的燕山府府衙中,沙哑的咆哮一声高过一声,完颜宗弼一身的铠甲铿锵,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大金宗室。
“……不过是在西北败了一场!不过是丢了太原、丢了河东!燕云还在、河北路还在!咱们女真儿郎还在!诸位当权宗室,如何就先自怯了!咱们如今,和当年阿骨打老皇帝起兵时比如何?至少还能拉起二十万兵马!又如何不能就在这燕云之地,杀他个尸山血海,顾渊那支宋军再打回原形去!”
而他的面前,绝大多数人却都只是唉声叹气,仿佛已经打算认下这一场又一场的惨败,认下这场坠入深谷的国运!
完颜宗翰被那些北上派推了出来,与这位年轻的后辈对峙许久,终于不自觉地躲开了他那锐利的目光。
“兀术!此时与阿骨打老皇帝之时,哪里是一样的?咱们女真一族人丁单薄,本族人口不过百万,倾族之兵二十万,五年以来,你算算已经打没了多少去!某不是在埋怨谁,毕竟其间五六万男儿,便是某一手葬送的……如今某已经看得明白,便是没有宋人那些腌臜手段,就是空耗人命,咱们也耗不过他们!”
他说着,顿了一下,重重地将自己腰间佩刀点在地砖之上。
“为今之计,只有先退回北方,我族龙兴之地,静待宋军自己犯错、或者他们那些文臣皇帝纠集起来,杀了那顾渊,才是我们翻盘之机。”
可完颜宗弼却向上一步,先是直直盯着他,而后又扫视在场所有人!
“那若是宋人不犯错误呢?便是宋人犯错,若是顾渊没有犯错呢!靖康横空出世以来,他可是什么错都没犯,智略之强,气运之好,近乎于妖!”
阴冷行宫中摆满了火盆,完颜宗弼的话语仿佛掀起一阵暴风,震得火光摇摆不定!
“顾渊——从来就没有打算放过我女真一族!咱们退至燕云,他便会逼到古北口去!咱们退到北地,他便会将他的战旗插满北地。然后呢,咱们还能退到哪里?不趁还把持着这富庶之地,不趁着渤海、奚人、契丹、北地汉儿依然畏惧咱们的积威,难道要学着耶律一族西遁过去么?“
完颜宗弼,这位顾渊面前的屡败之将却像个英雄一样站了出来,朝着他的皇帝、他的袍泽、他的军将们大声呼喊,而御座之上,一直瘫坐在那里如行尸走肉般的皇帝终于睁开眼,仿佛是被他的呼喊打动。
“难呐!”这位皇帝,像是被完颜宗弼唤醒,似乎终于开始关注如今的战事:“……上京还能凑出多少人马?黄龙府、云内诸州还能有多少兵马?希尹北上回去三个多月了,却也没有半句准话送来。让那些依附我们的部族竭力支应,可那些渤海望族、奚人余烬每次都是如此推脱,最后呢?可给咱们送来一兵一卒?”
皇帝的话说完,行宫内又变得一片沉默……
过了一阵子,完颜宗翰叹了口气,朝着兀术说到:“别指望了,哪里还有兵?便是能领大军之人,除了希尹,也都在此处了……兀术,你说的那些,我们又何尝不知?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且不说顾渊那些霹雳炮车之威,就只以兵马论,吞了西夏,他手中至少又能腾出五六万西军来,加上他本部御营和顺德帝姬手中精锐,便是将近二十万的战兵,这还不算蠢蠢欲动的高丽、蒙兀!还不算西遁的耶律大石会不会掺和其中!
若顾渊联天下之兵,渡河来犯,燕云当做何战守之策? “
可面对他的步步紧逼,完颜宗弼也是毫不示弱:“宋军若是来犯,当有两条路——其一,自河东路居高临下,自太原出,过大同,直击燕京。另一路,当还是走京东河北……粘罕,咱们手中如今尚有五万兵马!怎么就不能在此将燕云,化作第二个汴京!”
说着,他猛地一摆手,面相完颜吴乞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吴乞买!这三月,我们已经征得一万新军,这燕云之地,咱们还有足够的儿郎,以他们练成新军!走黄龙府、走上京、走云内调兵,将国中所有的财货、女人、工匠都许出去,向那些首鼠两端的混账东西换兵马,待到夏天时,说不定就能凑出十二三万精兵,便在这燕云与顾渊拼一场吧!背靠燕云雄城,咱们总归还是有些优势,而且怕也是最后一点优势了!”
“新军……”完颜吴乞买愣了一下,犹豫着应道,“新军对上宋人那些虎狼,又如何能胜?到时候溃败下来挫动士气……”
“可燕京这般雄城,儿郎们流血牺牲打下的基业,若是咱们不战而退,难道就不挫动士气了么?”
沉默的行宫中,只听得完颜宗弼的声音,回荡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