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又有一日,终于缓缓靠岸临安城。
如今大宋,巨量的海上贸易皆在此由漕运转为海运。这帝国的商品,顺着钱塘江上络绎不绝的船队出航,向着周边国家倾销出去。盛唐之后不断衰落的朝贡体系,在宋忽然复兴的商业贸易下发挥出了远超预计的优势。
那些精明商人们,倾销完商品之后,接着从外将廉价掠夺过来的原材料以及金银之物输送回来,再顺着发达的运河体系,输往帝国各处,支撑起这个国家一点点将局势翻转过来。
这座城如今已发展得商贸繁盛。城中顾、曾、谢、王几家更是如日中天,将两浙、两淮最能赚钱的产业收拢大半,他们中有些人,甚至都已将手伸到高丽、扶桑这些海东之国,狠辣一些的背地里在那些地方开始做远海私掠,这些顾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认了。
这些嗅觉灵敏的商家更是将目光投向燕云、甚至辽东之地!
——像顾家、曾家这种同顾渊势力绑定得最紧密的家族,甚至都开始在高丽大肆收购产业。临安城中,有人打趣说,或许赶在顾王爷的兵锋之前,那些不要命的奸商便会跨过鸭绿江,直抵辽阳府!
不过,便是再怎么兴盛的商贾之家,在皇权与军权面前还是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平日的跋扈。
如今,他们以顾家那位二娘子为首,一个个全部恭恭敬敬地云集在码头上,跟在临安知府身后,静候顺德帝姬的船队入得城来。
毕竟他们看来,顺德帝姬此番重返临安,哪怕什么也没宣扬,但其背后蕴含的深意,也足以令他们这些商贾们想想便兴奋到发抖!
只有顾瑾,略微站在知府身后半步,看着这一切,显得冷漠而又沉静。
打头的客船先靠在码头上。几员水手先跳上岸,拉起纤绳,将船身固定,而后他们方才搭上踏板,示意船中客人可以下船。
临安知府见状连忙带队恭谨上前,原本还以为会有些随从先下船与他们往还一番,却没想到,这条船上居然连个通传的小厮都没带,顺德帝姬踩着踏板,提着剑,闲庭信步一般踏上岸来,然后转身回去,扶了茂德帝姬一下。
那位知府,正了正头顶官帽,而后略一躬身,声若洪钟,行的却还是军中礼节:“——临安知府吴庸,参见二位帝姬!”
赵璎珞看了他一眼,到了这里脸上似乎才见到点笑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禁不住打趣道:“吴统领这知府做得可还习惯?记得去年顾渊要从军中调你来出任,你还老大一个不情愿,如今来看,你把这临安府治理得也很是有些模样!也没有辱没你胸中经世之才。”
她这样说完,吴庸却将又是躬身行了一礼,出言应道:“还未多谢殿帅举荐之恩!当年泗州战后,若非殿帅一力保举,带我征战沙场,吴某又如何能入王爷青眼?更何谈今日治理一方。只是……”
他说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璎珞,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赵福金,似乎不知自己是否该把心里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赵璎珞见了,歪头看着他,有些好奇地追问一句:“只是?”
那吴庸见了,也不再管那么多,沉着声音,还如当年军中那般粗声粗气地说道:“只是比之在此治理地方,吴某还是想能重新提起刀来,领一强军,跟着殿帅与王爷,饕灭金贼,为当年死在泗州的兄弟报仇、为这些年死在金贼刀下的千万黎民百姓报仇!”
他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远处围观民众纷纷叫好,皆道这位吴知府当真是上马能厮杀,下马能治国的人物。
可周遭那些早已精明如狐的官场人物,还有跟在后面的江南商贾们,却是从中听到了不一样的弦外之音。
——原本只道这位吴知府是那位王爷空降下来,替他看住地盘的人物。却不曾想,背后居然还与顺德帝姬有这样一层关系!泗州之战,那可是顺德帝姬的起家之战,虽然打得不怎么好看,却到底立住了她的军权。细细算起来,这位吴知府,当是帝姬旧部!有这样的身份背书,似乎他们以后也无须担忧什么站队问题,无论顾、赵哪家得势,总归这位吴知府都有靠山。
“你的兄弟,我记得他叫……叫……”赵璎珞自然是不明白这些官场的细枝末节,只是单纯地为见到故人欣喜,她扶着脑袋,想起了那个在军报中一闪而过的名字,不确定地问道,“叫宋强……对么?”
可吴庸却是一惊,甚至有些忘了礼数,这位临安知府,难得难得盯着面前的顺德帝姬,怔了一下,方才说道:“殿帅居然还记得?”
“如何会不记得?”赵璎珞却笑了笑,不自觉地向北望去,“那年淮水,刘光世六万兵马溃不成军。我同张浚领了九哥皇命,带着天子旌纛,北上入淮水大营,斩郦琼、收军权,拉开架势,要在泗州背水一战。
如今看来,当时定下的军略,堪称浑浑噩噩,若不是你们几个阴差阳错在泗州守住了金人攻势,整个天下说不得便是大局糜烂!我们这狼狈奔逃的朝廷,得被兀术追到海上去……”
她说着,手上用力,轻轻扶起吴庸:“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知府昔年泗州城头,投笔从戎,已全了那千古书生意气。今乱世未定,如我这般执剑之人自当以身沐血;可你,既然本是秀才出身,还是提笔安民,治一方太平的好……”
说完,她拍了拍这位知府的肩膀,然后便从这昔日旧部身边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面向那位眉眼间与顾渊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待她向自己行完礼后微微欠身,也低低地应了声:“二姐……”
她与这位顾二娘子自然是熟络的。
临安宫变之后,顾渊在临安盘桓了大半年,虽然长期住在帅府中不怎么回家,可架不住赵璎珞隔三差五地往顾家那些产业里钻。那顾二娘子何等精明人物,自是有心撮合,一来二去,两人私交甚笃。
此番船队靠岸,眼瞧着顾家摆出的礼数排场,赵璎珞又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的心思。
可她还未及说上半句,茂德帝姬从后面走了上来,她与顾瑾,也是认识的。二人见面,甚至连寒暄都免去了,只是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便听得自己这位五姐带着些责怪的意思说道:“顾王爷没有来么?按理说他两日前便该到了……”
“三郎确实……三日前便已到了。可这几日,却带着小虞相公,行踪不定,今日原本说好要来,临时又差人送信,说是被军务缠住,叫我与两位帝姬告罪。今晚,王爷在家中略备酒菜,要为两位帝姬接风洗尘。”
顾瑾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言语之间亦是滴水不漏,让赵福金一时间竟也拿不准那位王爷究竟是什么态度。
——顾赵联姻,如今这已几乎是摆在明处的局面。于朝局军心,于天家、顾家还有那些绑在他们战车上的江南商家们,都堪称最好的结局。可他们一群人操办到这种程度,那位王爷却居然还在逃避,有些时候,真不知道他顾渊还需要逃避什么!
“权倾朝野的顾王爷,怎么到了纳吉的时候却如此躲躲闪闪!”赵福金看着她,实在没有忍住,揶揄了一句。
“三郎……当有自己思虑吧,五帝姬知道的,他一向是个主意很大的人。”顾瑾还是笑,面对这位大宋第一美人,依然是那副人淡如菊的样子,气场上不曾输却半分。
两个女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赵璎珞没有再寒暄下去的意思,她简短地说了一句:“上车吧,累了……”
而后便径自走向早早备好的马车。
吴庸、顾瑾等人,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思,连忙安排着车队,压着青石板路,向着顾宅驶去。
这马车是商会用来接待贵客的,自然足够奢华舒适,一路上,赵璎珞的手指就在剑鞘上,无意识地敲着,不知在想着怎样的心事。
赵福金陪她同乘,却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
车队行在临安城的闹市之间,窗外市井繁华不住地闪过,车内两位帝姬却各自靠在垫上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那位实际执掌赵宋天家最后武力的帝姬方才开口,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所以……这才是你们此番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想让我嫁给顾渊,好保住这赵家天下?可五姐,似顾渊那种人,连一字亲王的名号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个名号,如何会为我一人,止住他的野心?”
赵福金见她终于开口,苦笑一声,垂下目光:
“眼看这乱世将尽,人人心底都有着自己一双算盘。对于咱们父兄,自是想再舍掉一个女儿,保自己的富贵平安。
对韩世忠、刘锜、小虞他们,自是希望你们订婚,让他们那团体更加的稳固,最好再速速生出个小主公来,千秋万代……
可是于我,我知道这乱世里,女人的不易。所谓天家帝姬,更是如此。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找到你的如意郎君。哪怕其中已经夹杂了太多的权谋、制衡、野心与无奈,可归根结底,你终究是爱他的,不是么?”
她一气将这许多话说完,抬起美眸,却只见自己那位妹妹静静地靠在车窗边,怀抱着随身的长剑,神色间没有战场之上的飞扬,全然是一副患得患失的小女子模样。
“是……可是……他呢?”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赵璎珞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