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自是知道今日典礼事的。
这位昔日的天下之主,自汴京那场宫变之后便被幽居于临安行宫一处偏殿里。虽没给他下狱,可周围宫墙几重,都爬满荆棘,两百御营长期戍守。没有守将同意,他甚至连门窗都不能随意打开,其实与被监禁也没什么区别。
赵佶这些时日,万念俱灰间,也算是想明白一件事,至少他这还算是大宋腹心的繁华地被囚,冬日没那么难熬,比之五国城苦寒之地可好过太多。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顾渊吩咐过,吃穿用度上可从未短过他的。时不时地,还会有人给他送来些上好的笔墨纸张,供他伤春悲秋。
——据说被分置在建康和汴京的那两个儿子,待遇甚至更好一些。
赵构自不必说,顾渊将天子冠冕扣在他头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算是被彻底绑在顾渊的战车上,被强拉着亲征一趟西北,回来之后更是安安心心地去做那提线傀儡,死心塌程度怕是比赵璎珞也少不到哪去。顾渊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听说还会同他一起出城踏青打猎,并且仍称他为官家。
——至于放在建康那位赵桓,本来也是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天子,在金人兵锋之下胆战心惊做了一年多皇帝,对权位有多少眷恋着实难说的很。再加上五国城里折腾那样一遭,侥幸被换回来之后大彻大悟,现在据说一心向佛,说不得哪天便会皈依佛门,修成得道高僧……
只有他赵佶,在秦桧怂恿下于文德殿上演了那出复位闹剧,结果成了如今战战兢兢模样,只想着如何能平息那位权臣的怒火……
有人向他暗示,说靖北王好帝姬,他便异想天开,差人送信与顾渊,只道回来那些天家帝姬,他自可随便挑选。甚至明言:若是璎珞不从,柔福帝姬的主他还是能做……实在不行,还有保福、仁福、和福、令福……
总之,他这位皇帝如今还有十几个女儿存世,舍一两个换自己余生安稳这件事,对他来说可算是最无本的生意了——顾渊再怎么跋扈,总归还不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自己的老丈人下死手吧?
可他等来的只有顾渊一封简短而粗鄙的手书:“滚蛋!”
所以,两日前听闻十九帝姬要同顾渊订婚,这位废帝激动得几乎一晚上没睡。
依礼制,纳吉这种事情,顾家怎样都需要来人与他这位父亲商议,哪怕如今人为刀俎,这表面上的功夫总还是要做一做的吧?
于是,这位废帝抱着这样的幻想,一早便吩咐自己仅剩的两位侍从给他整理好衣衫。当真如一位有女待嫁的父亲一样,守在门边,忐忑不安。他甚至还试探着问了一下看守的军士,瞧着能否通融一下,让他出院相迎。
只不过门外甲士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
在煎熬中过了一个时辰,赵佶总算听到院外有大队骑兵奔驰来的声音。
“这是大队人马才有的声音啊……莫不是,靖北王殿下亲至?”他忽地从床上坐起,走到门旁,连声询问门外守卫的甲士,“尔等还不快快开门,容我恭迎靖北王!对了、对了!还有将我为大王准备的那幅画给拿出来,算是回礼。”
可那些甲士,不知是早就收到了命令,还是早已习惯这位被废的先皇发疯,一个个都沉默着,无人应声。
片刻之后,只听得大队甲士走来的铿锵之声——那位顾王爷,对于他这位曾掀起过两个时辰宫变的太上显然可没有对待他那两位听话的儿子那样客气。甚至可以说,就是想以这样的跋扈,时时刻刻压服于他。
可他赵佶,在金人那边连牵羊礼都忍了,哪里还在乎自家驸马这些个心思?只是略有些神经质地令两位侍从道:“茶水可沏好了?是今年的新茶么?”
只是室内静悄悄的,那两位侍从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谁都没有应承他。
很快,内院厚重的门扉传来响动,听上去大队甲士都被留在了外面,只有一人步入其中。
隔着窗纸,赵佶努力想要向外张望,可也只能看到阳光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他先是疑惑,继而愣了一下,那显然不是顾渊。
门外来人并未让他等上太久,似乎是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开口,唤了他一声:“父亲……”
“十……十九?”赵佶诧异地问道,“今日不是纳吉大典么,为何来的会是你?”
“为何就不能是我?”窗纸上的那人影巍然不动,可声音清越,还带着些许傲然,“如今这大宋,女儿想要一场怎样的大典,难道还须听旁人的么?”
这一句话,便将赵佶堵得哑口无言。
“是……是啊!”他隔着窗纸,言语间几乎带上了些恳求甚至谄媚的意味,“——璎珞,顾家几时会来人?要不你先让他们将这门打开,让父皇陪着你,在院子里坐一坐?今日虽只是纳吉,可毕竟也算是你的大日子,父皇想……”
“太上!”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赵璎珞淡淡地打断了:“太上在宣和七年已然禅位,如今何以称皇?”
“是……璎珞说得是。是为父一时失言……”
“父亲最好只是失言,莫要再有什么多余的念想。”
赵璎珞说完,二人隔着窗沉默地对峙。
过了一阵,见赵佶没有再言语,她方才又开口道:“——我来,只是想告诉父亲一声,女儿已决意嫁与顾渊。
此番,非是为了赵家江山社稷;也非为全天家体面。只因女儿真心爱他、敬他,愿同他一起,挽回父兄失却的破碎山河,再造一个乾坤世界!今日之后,女儿嫁与顾渊,只愿今后朝局无论如何变幻,这天下终不用再杀得血流成河。”
这一席话说完,赵佶的心底微微一惊,转眼就反应过来——那话说得委婉隐晦,可他这种曾执掌过天下权力的人又如何听不出来?这哪里是在跟他说要去嫁人?这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大宋顺德帝姬、自己的女儿,要帮着一个外人,去谋篡他赵家的江山!
窗外不时传来鸟儿欢快的鸣叫,间或还能听见春风拂动树叶的声音。
过了很久,赵佶方才听到门外那位帝姬轻叹了一声,最后开口:“……纳吉之后,女儿便要北上燕云,跟着他将燕云从金人手中拿回来,之后估计也不便再来见父亲。今日拜别——愿父亲,好自为之!”
“……璎珞,这是何意啊?”他近乎带着哭腔又补问了一句,但窗纸之上的人影却已经不在了。
……
建炎六年三月十九,临安行宫东华门外
顾渊早已等候在宫门之外,这位当朝权臣,今日算是将大宋一切礼制踩在了自己的铁蹄之下。甚至连礼服都没有寻一件,只是找了身看着还说得过去的鳞甲,让亲卫给擦得锃亮,而后立马扶刀,身后是整整五百甲士沿街排开警戒,将那些观礼的人群阻拦在外。
在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那些临安士民,就算是有心再说些什么,却也只敢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似地讨论:
“靖北王爷今日这纳吉大典,看着怎地不太一样?未免……未免有些太随意了点?”
“是啊……天家规制,咱们这些人自是不知。可,便是临安寻常人家,至少也会带些纳礼!牵两头羊吧?顾王爷这般,只带着兵,对咱们十九帝姬,当真是有些轻慢,又跋扈了!”
人群看着这从未见过的阵势,免不了有些疑惑。
只是质疑的声音还未结束,当即便有人出言反驳:“嘘——闭嘴吧你们!寻常人家、寻常人家!今日这两位,何曾是寻常人家?!你看看靖北王那身血红的披风,那都是这一路杀伐,用贼寇的血染红的!这等枭雄人物,又何曾需要在乎那些虚礼!”
说完,当即便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顺德帝姬也不遑多让,这两位,当是人中龙凤!”
只不过,这样小小的波澜,在今日这场前所未有的仪典上已经掀不起什么大浪。顾渊更懒得去理会。
只是看着春日一片苍翠的临安,等着自己未来娘子自那座行宫之中走出……
他们二人,打碎了这个国度的懦弱,也打破了旧日全部的仪典规制,像今日这种涉及天家的纳吉大典,居然堂而皇之直接出现在观礼人群之中,本就是一种不可思议。
沉重宫门缓缓开启,宋顺德帝姬赵璎珞竟披着红色礼裙,立马其后。隔着不远的距离,二人相视,会心一笑。而宫门之外观礼的人群也一时安静下来,不知是惊讶于顺德帝姬的风华绝代,还是屏息以待这即将改变大宋历史的时刻。
顾渊策动坐骑,一席甲胄森然,行至她的面前,伸出了手。
而赵璎珞温和地笑着,将手搭了上去。而后二人,就在马背上将紧握在一起的手高高举起,向周围人群致意。
顾渊深吸一口气,朗声宣示:“今我顾渊,以燕云为聘,与顺德帝姬赵璎珞定下婚约——苍天在上,万民为证!便是乾坤翻覆,此心亦不相负!”
那一刻,人群安静了一瞬,进而爆发出更加热络的欢呼——临安城中,万岁之声如浪涌奔流,层层叠叠,震彻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