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世当然不知道,援兵比他想象得还要近上许多。
就在响水湾南不到十五里的地方,顾渊亲领的御营左军正沿着冀中运河在向北疾行。其中两千契丹轻骑更是已经集结起来,在耶律明蒲的率领之下,跃跃欲试,想要扑上前去,将掉入陷阱的女真骑兵集团一口吃下。
此时运河之上,络绎不绝的船队在向北持续开进,只是粼粼波光中,那些沉重的辎重舟船都已暂时靠向岸边,将主要河道留出给武装起来的水师舟船。那些狭长的轻舟,载着整船射士梭巡向北,他们将为响水湾大营提供有限的弓矢掩护。
而在运河东岸,御营左军,这个东线宋军最为精锐的重兵集团,这个时候也完全行动了起来,五个精锐军齐头并进,遮护侧翼的轻骑在更东面扬起遮天的尘土。盛大的军容,让统领他们的韩世忠看了也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骑在一匹大花马上,不顾午时炎热,披着一身骑兵鳞甲,立马于左近一处高地之上,看着身后那位默不吭声的顾王爷,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兀术那家伙真的会来?他的手里算来算去可就这两万多可堪一战的骑军,这些时日损伤当有一两千人,他舍得将自己最后这点本钱全压上来?”
“由不得他不来。”顾渊没有披甲,他穿着件黑色长袍,在这已开始变得闷热的天气里显得懒洋洋的。“我军如今已是在以势迫人,摆出这样庞大的堂皇之阵北上,以兀术目前手中军力,必然无法硬扞咱们的兵锋,他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大规模的破交战!破坏咱们的辎重转运节点,可咱们正好借此机会,从他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口肉来。”
不过他虽然一副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模样,一直作为全军大脑的刘锜却还是极为持重地补充道:“王爷还是需要注意时间和脚程!金军都是骑军,咱们为了引其入局,北面殿前司三军散得有些开,王爷您亲领的主力,这时候距离响水湾还有十五里,至少要两个时辰方才能抵进包抄位置,完颜宗弼并非庸才,若是果决扑营,以刘光世手中那一万多新军,是撑不到咱们增援的。”
“信叔担心得是。”顾渊想了想,示意了一下不远之处,正在集结的骑军,“——让骑军先行,缠住他们?”
“也只能这样了,只是这两千轻骑,未必挡得住死中求活的完颜宗弼。”
“挡不住的话……也认了。”顾渊看了看韩世忠,又瞥了眼刘锜,“左右咱们六月也打不到燕京去,辎重部署得激进些,拿这些物资换兀术手中精锐,总归是不亏的。不然我为什么让刘光世带着这些辎重顶上去?”
这一层算计脱出,韩世忠禁不住哑然失笑。
“泼韩五,你笑什么?”
“没什么……”韩世忠摇摇头,可又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顾渊,只觉这位王爷,自汴京宫变以来,心思已变得越来越深沉,当年飞扬的热血,终是与权位、与天下搅做一处,其间殷红黑白,融为一体……天下为棋、英雄作子,终是再不可能回到当年雪原溃军中,那位桀骜不驯的顾三郎了。
顾渊看着他,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道:“那便这样吧……”
可他方才想策马驰下高地,却听到韩世忠在他身后大声说:“王爷!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当年跟着王爷起家的老兄弟们,只有他刘光世算是被半绑半骗诓上贼船的……他固然是手里功绩最少的那个,可多少次大军撤退,也没少给咱们出力。这么多年过去,这一次,万一他不再跑了……万一想着要拼上一场性命,想要给自己挣一场功绩呢?”
顾渊勒马于前,沉默一会儿,答道:“那便真的只能看他气运了……”
说罢,他猛然挥手,自有亲卫前去传令,两千契丹骑军紧跟着开拔,浩浩荡荡地向北驰援而去。
恰在此时,响水湾大营的火光也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直冲夏日碧空。
……
“让开!让开!”
刘光世从辎重车上跳下,匆匆登上一处望楼。
他这个大营立得实在太仓促了一些,这时也不过只在营门和营地四角立了几个望楼。营外警戒哨,壕沟鹿角、拒马刀车虽然有所部署,不过也才将将构筑勉强两条防线。可他的面前,黄尘裹挟起的旋风之中,一队队女真骑军,正如黑色的箭簇一样汇集一起,向着他这过于狭长却没有多少纵深的大营发起了突击!
这员重将见状,也是把心一横,趴在望楼刁斗上,扶着兜鍪,朝下声嘶力竭地下令:“展开!莫要堆做一处!老子的亲卫指挥死守住营门!其他人等,就在栏栅后放箭!咱们这里几十万的箭簇,如何还怕射不跑这些狗贼——那老油条,寻几个够胆的,看看运上来的辎重中有无掌心雷!”
此时响水湾大营就他的军职最高,下达的命令也算应对得当,手下新军渐渐从混乱之中恢复过来。依托防御工事,开始在各军都头、指挥命令之下,乱哄哄列阵,并且给弓弩上弦。
马蹄如同滚雷,连成一片隆隆声响,间或还夹杂着女真骑军所特有的怪叫——他们此番冲阵,当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从带队军将到普通一卒,全将身子死死贴在鞍上,尽可能地伏低。冲在最前方的骑士,手中居然也拎着火油罐与震天雷!冲到最后两百步的时候,这些发疯似的骑军更是恶狠狠地嚎叫一声,而后齐齐地以刀刺马,俨然是根本便没考虑过回去。
栏栅之后,宋人守军为他们气势所迫,当即便有新兵或者是厢军忍不住有弓矢走火。这一下,牵动全局,那些本就已经神经紧绷的宋军射士慌乱间跟着便将箭矢释放出去,几千支箭,陆陆续续没入涌动的金军洪流之中,却已无力阻挡这些发起决死冲击的女真骑军们了。
“长枪上前……结阵……速速结阵!”
“放箭……不要停!给老子放!”
眼见着无往不利的弓弩也未能阻滞女真骑军分毫,大营守军已开始乱了方寸。七零八落的命令交织在一处,更加剧了这样的混乱。有的指挥使在命令长枪上前,准备结阵硬顶金军轻骑冲击,有的却觉得壕沟栏栅,并非女真人那些轻骑可以随便逾越的障碍,因而还在命麾下不断地发箭。
可就在下一瞬间,金军前锋那些猛火油与掌心雷劈头盖脸地炸开在壕沟栏栅上。巨大的火团爆燃起来,将栏栅后的守军炸得东倒西歪。然后,金军骑军几乎不管不顾,仗着马术精纯,将壕沟一跃而过,强行撞开栏栅,竟就这样突入营中!
“直娘贼!”刘光世见状,忍不住地捂着脸,万念俱灰,“——怎么又成了这个样子哦!”
他恨恨地叹了一声,从望楼上爬下,寻到自己那亲卫指挥,举着刀,威风凛然地大吼:“帅旗!帅旗!给老子把帅旗立到营门那里去,结圆阵死守!不死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