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晨光熹微。
一轮旭日从东方的丘陵上缓缓跃出地平线,照映得天地一片金黄。
光芒如同怒潮一样向四方洒下,染尽天边云霞、染尽莽莽原野、染尽北地山河,直到最后蔓延到那河南岸层层叠叠的甲士脚下。
甲光向日——瞬间金鳞盛开。
铁黑色的甲胄反射着熠熠晨光,沿河蜿蜒成阵。这些甲士们武备齐全——他们披着精良的铁甲,手持硬弩、长戟、大斧、重锤,带着森然的决心和杀气,俨然是这个时代最令人望而生畏的重步兵力量。
北地秋日的晨风中,这些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默默地等待着军令,年轻汉子们不安地向东北方张望,可更多看上去久经战阵的老兵却在干嚼着饼子或者小口小口地抿着囊中清水,似乎只待着一声令下便将战线压过河去。
这盛大的军势带着身后的连营,布满河流南岸的十里原野,军阵之中,更有几百面绣着各自主将名号的将旗于秋风中漫卷开来……这支绣着“宋”字大旗的军队终于姗姗来迟,将兵锋抵到燕京之南最后一道防线上。
——自靖康那场天倾之变以来,六年时间已过;而若是自宣和四年那场丢脸的北伐算起,却是整整十年时光!
汉家儿郎,十年生聚,今日终于再临这片幽燕之地,向北方亮出了自己的刀锋!
秋日的北地水势静缓,涿水不少地方甚至暴露出裸露的河滩,最多只能算作些许阻碍。它在历史上就不曾挡住辽人、金人南下的铁骑,今天自然也挡不住这整装向前的十四万北伐大军。
更何况,这河上还横了一座浮桥,乃是宋军随军工匠民夫昨夜一夜之间铺就。桥面修得坚固宽阔,可以并行七、八骑具装铁骑,想是宋军打算用来运送一些重要兵马军资的。
昨日夜间,披着一色殷红披风的宋军轻骑已经从这里冲过涿水,不断压迫控制对岸战场,遮蔽对方的斥候哨骑。
河南岸正对着这座浮桥的是一座低矮的丘陵,这里视野极好,丘陵自然也就成了宋军选定的将台。
高地之上依次排开韩、岳、吴、刘、张、赵、曲、王……等等连串的将旗——这个重生的大宋帝国,几乎全部的将星菁华都集结于此!
那些甲胄在身的男人们静静地矗立在那个山岳般的身影之后,等待着他的命令。
今日,他亦如从前每一次临战时那般,披着一身沉重札甲,腰间悬两柄长刀。他的身后被风不断扬起的,正是那面血红的战旗!秋风之中,他负手而立,鹰雎一样的目光扫视着眼下大军势盛如林,帅臣名将蓄势待发。而河对岸的起伏原野间,金军全线收缩,只有极少的游骑还在同越过涿水的宋军斥候往来拼杀……
他是建炎朝廷的枭雄、权臣——王莽、曹操一般人物;
却也是大宋帝国的柱石、军神——要成就卫、霍一般功业。
他是靖北王顾渊——不是什么燕王蜀王、魏王韩王,而是独一无二的靖北王!
一年之前,在汴京城的暴雨中,他在文德殿上匹马上殿,将象征天子的冠冕扣在那位懦弱皇帝身上,给自己加封了这异姓王的封赏。自此之后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终于开始全力运转,成就了今天的宋金之间颠倒过来的攻守易势!
他按着腰间长剑,看着河对岸那片沉默的丘陵以及丘陵之后几乎可以肯定正在枕戈待旦的金人大军,手终究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旌旗蔽空、帅臣按剑,男儿至此、夫复何求?
终于,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长刀出鞘,对着等待中的大军,发出龙吟般的咆哮:
“——十年之功,不负今日!所丧诸郡,一朝皆还!社稷江山,吾辈中兴!乾坤世界,在此一掷!”
他的声音带着金铁般的铮鸣,在涿水南岸的原野丘陵间回荡。
背后的帅臣们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过来,纷纷拔刀出鞘,响应着他。
——这是群狮的怒吼,他们要用这怒吼告诉对面那些至今不敢露面的女真人,告诉那些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煌煌大宋、汉家儿郎,今日就要将这天地翻转、乾坤再复!
靖康国难,建炎中兴,山河淬火,凤凰涅盘。
他终于走到了这里,终于摆下堂皇战阵,就是要在战场上摧破他们、压垮他们,击溃他们!
今日一战,他要在这涿水之滨、幽燕之野,踏破乱世的烽烟,在一群被点燃了雄心的男人们的簇拥下,打着他顾宋的战旗,踏破那秋雨过后的原野、踏破那纵横无敌的铁浮屠、踏破那千仞壁立的高城,将原有的宿命一并碾碎,直到屠灭黄龙!扫穴犁庭!
而离他最近的地方,大宋顺德帝姬赵璎珞披着一身鳞甲,按剑而立。
她没有像其他军将一样带上兜鍪,头顶也没有绣着自家姓氏的旗帜,取而代之是一缕长长的红绸拴在马槊上迎风招展,像是抹飞扬的热血。
她上前一步,与靖北王并肩而立,视线之内,那些长槊上如她一样系着红色绸子的轻骑已经有几百人马结成了小股骑队,与金人的游骑在北岸营寨两翼,展开硬碰硬的骑战厮杀。他们拼了命地想要控制住北岸的几个丘陵制高点,想要借此控制战场边缘态势!
——那是今日全军的先锋、是从靖康年间那场恍若天劫般的崩溃中被她带出来骁锐骑军!
如今这一万三千骑的强大骑军大部仍停留在丘陵之下,那一色的绸缎迎风招展,好似一道血河扬起波涛。
赵璎珞觉得,再过许多年自己都不会忘掉这个燕云秋日的清晨——这一日,她披着殷红如血的甲胄,站在高地之上,下面是戈戟如林的十四万北征大军将要滚滚开进!
而她身侧站着的是那个生来便要试手补天、扭转乾坤的男人。
重生一场,与君比肩——历史的河流,终于被他们扭转了流向!
想到这里,一股激昂的血气涌上心头,这位帝姬也再压抑不住胸中激荡,跟着拔剑、指向天穹:
“十年之功,不负今日!”
殷红的绸缎随风飞舞,跟着那些咆哮的男人们,一声又一声,她的嘶吼也汇聚在一股壮烈之气中,最后化作十四万人、化作汉家儿郎们的意志与决心。
“十年之功,不负今日!”
十四万甲士的呐喊响彻天地,伴随着战鼓擂动,那原本静止的铁流忽然滚动起来,他们顶着熹微的晨光,在秋日清晨的朝阳下缓缓开进——铁色的河流漫过静缓的白沟河,向北方压迫前进。
此时此地,能够阻挡他们的已经不再是山川、河流、坚城,能够阻挡他们的只有数量更多、装备更精良、决心更坚强的大军!
而北岸的金国,那个蹂躏过、践踏过大宋尊严的野兽,也终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声,于从他们瑟缩的丘陵之后露出了獠牙。
他们以绝对优势的骑兵力量冲向胜捷军前出的游骑,用一轮又一轮的轻骑追逐互射,揭开这场即将决定两个帝国命运的会战!
各军的交战顺序早在军议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胜捷军作为成建制的精锐轻骑,天然需要承担在交战初期遮护主力进入阵地的任务。而今日,他们的统军之将,也是也是有宋一朝从未有过的先例——殿前司都指挥使、顺德帝姬赵璎珞。
这个从靖康国难中一路冲杀出来天家帝女,披着当年从汴京城中冲杀出来的那身火红衣甲,扬起了这支军队的战旗。
“顾渊,”甲胄在身的帝姬望向战场,她将插在地上的长槊拔起,忽然侧首,笑意间神采飞扬,“你还要嘲笑我大宋只有投降的皇帝,没有殉国的宗室么?这一次,当先冲向女真铁骑的,可是我大宋赵氏的女儿!”
她的身旁,顾渊此刻已收起激荡的心绪,见这位大宋帝姬如此相问,也是微微一笑。他双手倒执长刀,向这位有着这位顺德帝姬、自己未来的王妃郑重行礼,朗声说道:“不敢!刀箭无眼,请殿下战场珍重!燕京城头,孤待殿下共履昔年之约!”
“好!”
赵璎珞走下将台,早有自己亲军牵来她那匹神骏的枣红大马等在台下。披着殷红甲胄的帝姬翻身上马,却又忽然回首与顾渊遥遥相对,她将长槊挂在马鞍上,沐浴晨光、拔出佩剑遥遥指向河北岸的战场:“燕京城头,与靖北王煮酒再叙!”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策马驰到军阵最前方。
浮桥前,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胜捷军军士们扬起手中长槊,为他们的主将让开一条通路。这位帝姬以佩剑与每一位骑士的槊锋相击,伴随着连串清越的金铁撞击声,她以剑锋指向燕京方向,连呼三声:
“渡河!渡河!渡河!”
那是昔年东京留守、老帅臣宗泽的最后遗言!
那是东京梦华中惊醒的百万汉家遗民,多年的苦难与执念!
从此以后她再不用在午夜梦回时惊醒,再不用担心自己前世的屈辱与折磨会成为梦魇一样的东西永远缠绕着她!
建炎六年八月初三,宋殿前司都指挥使、顺德帝姬赵璎珞率胜捷军为前锋,渡过涿水。
一万三千轻骑在她的剑下涌出,红绸漫卷,像是卷涌的赤潮四散开来,铺满整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