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大营的将台之上,完颜宗弼坐镇天子旌纛下,他先是听见连串熟悉的闷雷一样的轰响,紧接着,涿水北岸,原本绵延的营寨阵地上,飞溅的泥土和巨大的烟尘便遮蔽了整个视线。
刺耳的叫啸在空中回荡,成百上千大小炮石连续不断地砸在被金军寄予厚望的那两处堡寨中,覆盖了韩常和他麾下精锐守军。
面对这样的火力覆盖,就算已有了必死之决心,这位大金帝国的统军之帅也免不了面色苍白,忍不住地喃喃自语:“开始了啊,顾渊……”
而回答他的,是涿水沿线,弹落如雨!
不过,顶在第一线上的韩常,这时可没有兀术那般闲情逸致的感慨。他亲领两个猛安坐镇这座坚固堡垒内,想要以这涿水北岸制高点,吸引宋军强攻!原本的计划非常简单,便是以这涿水北岸两座军寨为血肉磨坊,让宋军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而后再再缓缓而退。
可他们却不曾想,宋军对于远程火力的使用,已经到了如此程度!
只一盏茶的功夫,铺天盖地的火炮落石便已将他们打得晕头转向!
这样的打击之下,整个高地都震颤起来。巨大的爆炸声连成一片,最后干脆化作持续的巨响,让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同麾下甲士一道,蜷缩在壕沟内,忍受着头顶炮石以及不断炸开的碎片飞舞肆虐。
间或还有猛火油罐在自己阵地上炸开,将落点化作一片火海。那些火油里也不知被宋人丹药师们加了什么东西,只要溅在身上,便是拿水也一时泼不灭。被波及的甲士哪怕勇猛敢战,也只能在落石之中浑身是火,惊惶痛苦地翻滚嚎啕……那样的场面,即便他这般百战甲士见了也禁不住为之心惊!
要不是他此前听了兀术的建议,在这高地上挖掘了大量壕沟,并且垒起沙袋原木加固,他这两个猛安怕是被宋军炮石直接抹平也说不定!
这些女真守军,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两军甲士接战之前,自己便会遭到如此规模的轰击!
韩常不愧是沙场悍将,即便被宋军火力死死压制,他却也没干挺着挨打。在第一道的壕沟中,他还布置了零散的精锐老卒作为斥候,目的就是盯着宋军渡河强攻的重甲步军,好适时给予他们最沉重的杀伤!
那些精悍斥候,果然不负所望。即便这样危局之中,还是冒死发出了信号!金军战线上空,烟火号炮一发接着一发升上天空,在清晨湛蓝的天幕下化作一发淡淡的红色光点。其中每一发都代表着宋军越过了涿水中间线,进入到他们炮车事先标定的覆盖范围!
“揭开伪装,反击!反击!”
河畔起伏的矮丘后,那些看到了信号的金军军将一个个都手舞足蹈地嘶吼起来。前方炮击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他们的军令也被雷鸣的轰响压住,只能靠着手势指挥民夫力士,掀开那些军帐做的伪装,露出一台台事先就已经测量好射程的炮石车。
“——发炮!”
带队的一员女真猛安挥动令旗,上百位精悍的辅兵光着膀子,挥动木锤,将固定配重的楔子敲开。
而他们这样大规模的异动,自然被半空之中,宋军观瞄气球发现。吊篮之中的军士,疯狂地向下方打着旗语,可短时间内,他们也不大可能传递如此复杂的信息,虎穴收到的只有不断重复的正面危急信号。
更何况,他们既然排出了如此密集的冲击阵列,自然也考虑到了遭到金军重型投射火力打击的情况,这个时候谁也没有那个本事,将冲锋中的阵列撤回来,唯有硬着头皮,承受着这样的打击,向前猛攻上去!
两百余轻重炮车早已经固定好射程,随着这一声令下,当即向着涿水方向甩出几百发炮石——那其中有打磨光滑的石弹,也有碎石和火油弹。他们的弹道与宋军灼热的石弹炮弹在半空交错而过,而后如暴雨狂澜,不由分说砸在宋军密集的冲锋阵列之中!
一时之间,攻击正面上,负责主攻的神策军与神卫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炮石打击打得一片血肉横飞!
浅浅的涿水,也瞬间变成一条流淌的血河!
……
丘陵之上,目睹了这一切的虎穴参议们这时简直瞠目欲裂——他们用无数个日夜给这些兵马精心标注的冲击路线,考虑到了金军射士拦阻、考虑到了战兵结阵硬撼、自然也考虑到炮石车的拦截。
只是此前金军炮车位置都已被摸清,不足百台,且远远放列在后见面大寨之中,看似是要以前方军寨消耗宋军攻击锐气,在最后进行决战。哪里想到,渡河之时,居然就冒出如此大规模的炮石反击来!
参议们当即扑在那些密密麻麻标注着等高线的战术地图上忙碌起来:
“……是金军炮石车!他们的炮车藏在哪里?!”
“定然是从丘陵后面抛射过来的!”
“斥候是干什么吃的?不是都摸过一遍了么,说金军炮车全部集中在大营中,如何会如此靠前部署!”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速速找出敌军炮车阵地,以火力压倒他们方是正理!”
参议们在炮声中大吼着,观测那些高抛的弹道,试图推测出金军炮车位置。唯一幸运的是,金军这精心策划的拦射火力毕竟还是以炮石为主,性能远低于宋军火炮,一次杀伤最多不过三五人。冲锋的宋军遭受了一定的损失,但显然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境地,还能滚动着涌起铁色人浪,向前列阵冲击!
很快,观测气球上的军报也随着系留索陆续滑下来。
最开始一封只是简单的标明矮丘之后有金军炮石车群。
随后一封方才详细画出了金军炮石车大概位置,并且注明此前这些炮车被伪装成为军帐,而且分散布置。接战之后方才掀开,所以躲过了宋军斥候侦查。且那些分散布置的炮车,也限制了宋军优势火力的发扬,让它们难以被一锅端掉。
“王爷!”刘锜扭过头来面对顾渊,他这个时候懊悔不已——若是他能想得再详尽一些,若是昨日下午他能逼踏白营、远拦子冲得再近一些,甚至动用小股兵马,发起些试探性攻势,今日这场总攻,宋军儿郎或许就不必付出如此代价!
顾渊冷峻地瞥了他一眼,拿过刘锜手中捏着的两张军报看了眼,而后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困兽犹斗!”
说完,他将军报递给了身前的沈迟,声音如铁石一样冷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半个时辰之内,我要让金军炮车彻底哑火!”
“是!”沈迟匆匆拱手,领命而去。
涿水沿线,涉水强攻的宋军阵线这时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呐喊。
负责佯攻的张显所部,眼见身旁袍泽遭到惨重打击,居然不惜体力,主动加速上前。似是想要替神策军吸引金军注意力。
而在神策军阵列之后,统领牛皋,眼见麾下这些百战儿郎还未接战便被炮石铺天盖地覆盖一轮,这时也红了眼,高举着沉重的铁锏,带着亲卫便压上前去,竟是要亲自引军拔寨攻坚!
渐渐的,宋军左翼前锋那两支精锐兵马,一万四千悍勇儿郎,他们的战呼逐渐汇成有节奏的呐喊,所有人都高举着手中兵刃,不住地嘶吼着:“向前!向前!”
——而在他们头顶,零星的试射炮石正越过那道阻断视线的绵延矮丘和营寨,没入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