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拔离速立于马上,同样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宋人骑军,汹涌如潮,毫不惜身,他这员女真重将,又何尝怜惜过自己这一条性命!
自开战以来他便一直在战场西翼指挥那些精悍骑军奋勇冲杀,想要杀垮那些不要命的宋人,给自己的大军至少夺下一翼优势!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在西侧战场投下重注,最后结果,依然是眼看着被宋人那支彪悍骁锐的胜捷军压得一点点收缩回去!这仗若是再这般打一个时辰,只怕整个战场西翼,金军将被宋军彻底压垮……
战至此时,他这位大金右副元帅也当真用尽了一切手段,周身亲卫早已消耗殆尽,他自己甚至都多次直接卷入战团。就连左肩也挨了一锤,幸好被肩甲挡了一下,那一击没有砸实,要不然此时怕是一只胳膊都已废了!
“宋人……宋人……宋人何以如此能战?若是如此能战,当年又何以被咱们破了都城!”
此刻,他几乎着魔一样,瞪大了眼睛拼命看着如波澜一样不断翻涌着血色的战阵,幻想着能够寻找到一个破绽、一个机会能够让他给身后的大金帝国翻覆一次乾坤!可那些胜捷军的骑士,今日却是狂热地发起一次次的冲锋,甚至连落马兵卒都会去自发地聚拢一处,将自己当做步卒使用。
绝望与无力覆盖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方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完颜拔离速的身旁还有最后百余骑士。这些兵马皆是燕京城中亲贵子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加入过战阵,算不上多么可靠,却是他手中最后一点可以使用的力量。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些平日里好勇斗狠的孩子已彻底被眼前惨烈疯嚣的杀戮镇住,怕是不太可能跟着他与宋军做那种以命换命的对冲了。
好在,一阵急促地马蹄声传来,他的一员亲将,带着十几骑疾驰过来。那人生得虎背熊腰,马也比寻常骑士雄壮许多。饶是如此,这时候也杀得跟血人一样,带马停在拔离速面前,只是气喘吁吁,而后忽地声泪俱下!
“——拔离速!宋军攻势实在太过凶狠,他们骑军无穷无尽,儿郎们刚杀死一个,就能冒出一队人马来拼命!某等固然不惧死伤,可咱们这些积年战阵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兄弟多么金贵,死一个少一个!拔离速,咱们须不得和宋人这般消耗下去,还是趁着有机会……趁着有机会,至少先退回营中,喘上口气再说!”
这亲将一气说完,根本没有注意到拔离速的手按到刀柄之上复又放开……
“斛律……”一直待到他喘匀了气息,那位统领着大金最后骑军集团的女真重将,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森冷的杀意——“若非见你此番也是毫不惜身的厮杀,若非你最后只是说退回营中,而不是退到燕京或者更北面去,某这一刀,怕是已砍下了你的头!”
那被唤作斛律的亲将浑身一震,方才明白,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拔离速……”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分辨。
完颜拔离速冷笑一声,没有真与他计较的意思。他用鹰雎一样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战场,刚好看见宋军一队人数明显劣势的轻骑,居然生生撞开他这边大队骑军的阵势,尤其前锋那员小个子骑将,更是锋锐难当!
两拨骑军对撞在一起,阵势没有丝毫停滞的意思,红与黑的怒潮交汇一处,又霎时破碎——那员小个子的锋将,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枪法将他的儿郎纷纷打落马下,然后趁着周围空隙,带着马向自己这边眺望。哪怕隔着纷乱的战场,他根本不可能看不到对方的目光,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洞穿了自己的甲胄,只让他觉得寒意彻骨……
“不过只六年时间!宋人便练出如此强军、便养出如此骁将!当真是天亡我大金!非战之罪也!”他指着那宋军骑将,恨恨感喟一声,看着一旁呆立着的那员亲将,又看了看自己最后那百余亲贵,猛地摆手,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某的帅旗张开!儿郎们已经为了大金流干了血,现在轮到某等了!杀光那队宋军!今日,便随某一起,战至无间地狱吧!”
说着,这位大金右副元帅摘下自己鞍侧长枪,跃马挺枪,长啸一声;而身后的亲贵们,含混应了一声,黑色帅旗在秋风中缓缓展开——翻涌如墨!
……
赵璎珞战了两个时辰!杀透不知多少层敌阵,只觉得滔天喊杀从未停下。而偏偏是人困马乏之际,侧翼马蹄声若奔雷,转过头来,绝望地见到百余剽悍轻骑从那面黑旗下涌出,如一面铁墙,向自己这边压过来。
——那些女真骑士显然尽是生力,也具有足够的战斗技巧,他们极力张开两翼,想要兜住她这面这些已杀了不知多少阵的少量骑军。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怒喝一声,拼命打马,再度提起马速,硬着头皮向那阵金军冲杀!这时,她麾下儿郎已没力气去呐喊咆哮,一个个沉默着,勉力抬起长枪短矛,在奔驰中聚拢一起,准备再战一场。
“放箭!放箭!”
战马疾驰中,拔离速带着自己最后百余亲将纷纷张弓,向那些刚刚破阵,正拼命猥集一处的宋军射出铺天盖地箭雨!他们当然知道宋军甲胄厉害,也不指望骑弓能够破甲,只求拖住他们冲锋的步伐,待到两军阵斩交锋,将他们围拢起来,斩于马下!
完颜拔离速也只觉自己心底最后那点血被彻底点燃了!
宋军丝毫未显退意,而是果决迎上。
他这时,也根本不再想什么战阵胜负,只一味想要压垮眼前这支宋军锋锐,只想着同那骁勇的宋军骑马上决个生死。除此之外,哪怕周遭万军皆溃,他也只想带这样一场微末的胜利回去!
……
宋军冲破一阵,只剩寥落三十余骑,身上箭矢也早已在两个时辰的苦战中消耗殆尽。这时也没有对射的机会,马背上那些骑士有些举起手臂,遮护自己当面要害,硬冲过去。有些则打发了性,不闪不避,只死死盯着自己的目标!
赵璎珞此时已杀得脱了力,她发现自己已根本抬不起长槊,索性将那沉重兵刃随手抛下,而后紧咬着牙,从腰间拔出那柄云纹钢的长剑,拨飞了来袭的三两雕翎重箭。然后,也不管骑战之中这一柄步战长剑能有多大作用,带着周遭骑士闷头猛冲!
秋日长草间,这位大宋十九帝姬将身子低伏在马鞍上,随着战马起伏颠簸,恍惚中,只觉周遭的喊杀之声都骤然远去,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只觉得胸膛中心脏都仿佛要跳了出来——六年血火,挽此山河,她甚至觉得自己重生一场,全部的意义都被凝在这最后短短几十步的冲锋之中,凝聚在自己剑锋之上!
枣红战马鼓起仅剩的气力拼命奔驰,载着她,好像要驰过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要踏破她与她背后那个帝国的沉沦宿命!
最后二十步,她虚虚地在鞍上探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沫,伏在马上,用尽全力清吒一声:“杀不完的金狗!”
眼见着自家殿帅如此,周遭仅存的三十余骑,也紧紧汇聚做一个箭簇样的锋矢之阵,向着完颜拔离速那面黑旗,激射而去!
自先秦两汉、昭昭有唐,华夏千年——汉家儿郎哪一次不是如今日这般,轻骑绝域催战云,以一次次不惜生死性命的冲杀,将那些觊觎神州的胡人给赶回北方的蛮荒!
追亡逐北,封狼居胥,汉家儿郎又何曾在这等帝国命运的决战面前稍退过半分!
赵璎珞身后宋军骑士,跟着虎吼一声,接连向着那面黑旗接连撞阵而入!
箭雨之下,周遭宋军骑军也仿佛注意到了这一边的动向,他们中有人意识到大概是敌军有什么名号的主将在此,于是皆向着那面黑色帅旗所在,发起不计生死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