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这时已将自己血红的帅旗立在被攻占的甲字堡上,这里满地甲士的尸体都还没来得及处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眼前,沈迟的炮兵已完成放列,开始将火力向着金军二线营寨延伸,那些重达六斤的实心炮弹,连续不断地打在那些还在坚守的金军方阵中,每一次都能肉眼可见地在铁色的阵线上打出一道血肉横飞血痕。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后队金军已经不顾督战队的阻拦,开始出现大规模溃逃。
望着这一切,这位大宋靖北王,总算长出了口气。
两里地外的将台上,依稀还能看到大金的天子旌纛在迎风飘摇着,可无论是他还是完颜宗弼都知道,在第一线上最后那些老卒精锐被损失掉后。临时拉起的新军根本不可能如预想之中那样,凭借着营盘工事节节抵抗到底——金军至少还拥有至少五万人的大军,可此时却已经离最后的崩溃只剩下一线之隔!
一旁刘锜沉吟许久,反复查阅从各处汇集来的军报,火炮的轰鸣响彻天地,紧接着带着呛鼻气味的热风就散开在这一处阵地上,也撩拨得这位一手策动这场前所未有攻势的幕僚长心头火热。
可他还是保持着谨慎和冷静,将手中的笔向案上一掷,向那位王爷道:“胜捷军轻骑突入金军侧翼了……”
“我看到了。”顾渊点了点头,不为所动。
“王爷可要遣人叫她回来?”
“在这样的战阵中?何人可办得到?”
“也对……”刘锜犹豫了一下,权衡再三,还是将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要不然……让白梃兵上前支援?西侧金军虽溃,殿帅这般打法,终归太凶险了些……”
见顾渊没有说话,他又跟着多补了一句:“大局即将抵定……无论是军中弟兄,还是大宋天家,只怕都等着王爷与帝姬的大婚……”
听到此处,顾渊的脸色方才略微变了一下,他看向刘锜,神色之中除了担忧,也透露着少见的迟疑:“信叔,金军重骑尚未露面……”
“将损失最重的神策军调到炮营前列阵重整便是。”他的幕僚长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对答如流,“——溃局已成,就算是铁浮屠,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你安排吧……”
顾渊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什么。
刘锜见状,果断向身后待命的刘国庆招了下手——那员骑将,今日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场旷世大战、看着那些胜捷军的袍泽就在前面建立不世的功勋,甚至连沈迟那新立的、不伦不类的御营炮兵都打了个痛快!而自己这支倾国之力将养出来的重骑却始终被当做预备队使用!
这叫他怎样能够忍受!
眼见着顾渊同意,像是怕他反悔一般,这员悍将骑在马上,慌慌张张地一拱手,接着便带着身后大股重骑,向着打得最为惨烈的西侧战线席卷过去。
……
“兀术,西面——西面垮下来了!”
金军搭着的将台上,完颜宗弼与完颜希尹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西面最少还有两万多战兵的雄厚阵列突如其来地崩溃……那些临时征召过来的兵马彻底失控,他们未曾一战,却已丧失了心中全部勇气,只会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只想要逃得离那些恶鬼一样的宋军越远越好!
“某看到了……希尹,某看到了。”完颜宗弼重重一拳擂在栏杆上,苦涩说道。
——崩溃终于还是比转机先一步到来,宋军那隆隆天雷一样的轰鸣又开始响起,炮弹带着凄厉的叫啸飞跃他混乱的中军阵线、飞跃第二道防线,直接打在这将台之侧!
已经在青化、在涿水挨过两轮炮击,完颜宗弼哪里还不明白,那必是宋军炮兵在进行校射。他知道,以宋军炮兵经验之丰富,只需一两轮校准,铺天盖地的火炮便会彻底覆盖这里。而以他放在营盘栏栅之中这大群的新军,溃败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无论怎样的用兵手腕都不可能阻挡那一刻的到来……
可他却还立在那里,固执地等待着。
嘹亮、急促的号角适时响起,他注意到一直列阵在宋军东翼战阵后的那一支兵马终于动了起来,那是一支人数超过三万的重甲战兵!他们缓慢、不可阻挡地排成一个巨大的、铁蟒样的阵势——东翼战场,宋军一直引而不发的雄浑兵力终于在此显露峥嵘!
已经升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王德此番亦披上重甲,将自己将旗就在阵列最前扬起!他听到了约定的号角之声,看到两红一绿的烟火号炮腾起在中军阵列之后,他麾下三万儿郎已经休整了四个时辰,早就等得不耐烦,眼见这进军的信号,一个个都激动起来,尤其是那些渴望建立功业的年轻军将们,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他。
王德再度向中军方向看了一眼,隔着重重甲士阵列,自然不可能看到顾渊的身影……可他的目光,却在恍惚之间回到六年之前,回到淮水那个改变一切的黎明!
当年纷乱之中,这员渡水驰援泗州城的悍将,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涌,再也抑制不住地澎湃而出:“——踏平金贼,复我燕云!”
他的身后,无数男儿以同样的虎吼声回应!
伴着那山呼海啸,密密麻麻的重甲战兵如同从神话中走来的巨灵神一般压过涿水——第一阵早已踏平金军防线,再也没有炮石箭矢干扰他们的进军。他们维持着整然的战线,向前的每一步都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
一刻钟后,这支宋军手中最大的预备兵马开始向东展开,越过已成疲兵的韩世忠所部,朝着东翼犹自血战中的轻骑战场挺近,在这种如铁壁般的压迫前,已经战得人困马乏的金军轻骑终于陷入了绝望,开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想要逃离战场。而耶律明蒲领着的这支宋军轻骑却似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一般,亦是压榨着坐骑最后一点力气,拼了命地想要从侧翼迂回上去,想要将这支金军退路彻底截断!
战局至此,只要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够看出,金军已经丧失了全部的战场主动权。
那些原本还可堪一战的云内诸军、那些还在绝望挣扎纠缠的女真骑军、亦或者那些已被击败,却被困于自己设立的栏栅堑壕前,未能逃离的金军就在这方圆十几里的战场上搅做一团!哭嚎、喊杀、诅咒、祈祷,也同样充斥在这场正在成形的巨大溃阵上空……
——漫天神佛,看来注定不会让世上同时存在两个力挽天倾的英雄!
而帝国末世,重整河山的传奇,看来也注定只能在这段历史中被书写一次……
希尹看着完颜宗弼那默然不语的样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将他拖到将台边沿,指着那一支可以说是大金压箱底的镇国之军,急切四顾:“铁浮屠与合扎猛安还有三千!拔离速就算完了,麾下骑军却也至少能有两三千逃出去!兀术,你带着这些儿郎撤回上京去!北地苦寒,白山黑水,是咱们起家的地方!你还年轻!只要能回去,带着这些儿郎们,便是再用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咱们也要复这场国仇!”
可他的面前 ,完颜宗弼还是摇了摇头,轻轻拔开了他的手臂。
“来不及了希尹……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缓缓地说。
“如何会来不及?你走!不要入燕京,直接走辽西,去中京!某给你断后,便是这些新军不堪一战,咱们还有这样多的营盘、某就在这里,总有办法收拢些人马,一个接着一个等宋军来啃,怎么也能再拖上几个时辰!”
完颜希尹跺着脚,觉得自己就差把刀架在兀术的脖子上,将这位四太子碾回上京去。可接下来,兀术平静说出的话,却只叫他觉得如坠冰窟。
“已经没有辽西了希尹……”面前这位大金亲王苦笑着,“昨日密报,宋将张荣领五千水师,在葫芦岛登陆,高丽那边当也有两万兵马越过鸭绿江,直逼辽阳。至于蒙兀人,还有不知道多少平日恭顺的大小部落,都对咱们同时下了手!算上军报传来的时间,估计他们已截断辽西走廊。某为了军心士气,压下了这份军报……今日之战,对他顾渊自然进退自如,对咱们……咱们方是无路可退的困兽。”
他说着朝身旁老将惨然一笑,而后带上兜鍪,整了整身上装束,大踏步地走下将台:“若是今天在这涿水败了,青史滔滔,当不会再有大金国号!可今日,我们却还剩下最后一个机……!”
完颜希尹为之一惊,连忙追上两步,大喊着问:“你待如何!”
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听到对面炮声、战鼓声、号角声连翻腾起——涿水南岸大股大股的烟尘滔滔,显然是大队骑军在进行调度。宋军唯一一支还未露面的兵马,那支曾在汴京城下碾碎了完颜宗翰的白梃重骑,也终于被放了出来!那意味着顾渊已经决心了结这场战事!
看到这里,完颜宗弼大笑着扣上自己的铁面,声音也随之变得瓮声瓮气起来,可说出的话,却仿佛带着长刀出鞘的金属颤音:“给阿鲁卜发信号,叫他出击!剩下够胆的,都随某去冲顾渊的中军——胜生败死,在此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