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南面战阵雷霆一样的轰响不绝于耳的时候,完颜希尹就已知道这场战事的最后结局。
他这时候已经回到中军将台上,还幻想着能够替大金收拢些余烬、能够尽力给完颜宗弼争取更多的时间,只是一切都已是徒劳。
铁浮屠几乎刚刚开始冲阵,东翼阵线便被韩世忠和王德统领的两路强军彻底压垮……那两支强军就像是铁钳一样,从南面、东面层层叠叠地压过来,他们的战阵严密,神臂弓手同重甲步军配合得当,周围更有契丹远拦子协助控制战场,袭扰金军大阵。
望着这一切,他惨然地笑了笑,知道今日一战已经结束。
没有侥幸、没有奇迹,最后的底牌也已甩出,却还不是在宋军火炮面前撞了个头破血流?
十四万金军溃败疆场、凄惶奔逃。他们有的抛弃全身甲胄装备,只为能逃得更快一点;也有个别执拗忠勇的人物望着这末日将临的场景,痛哭流涕着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终不必面对这个帝国最后结局……
在整个战场两侧,取得绝对控制权的宋军轻重骑军正越过还处于混乱中的军阵,迂回包抄他们的后路——这些骑军,有丰富的追歼经验,他们没有扎死口袋,而是有意驱赶溃军如潮,向北涌去,而他们就在这样的潮水之中纵马践踏!
眼看着这绝望一切,完颜希尹终于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是参与过六年前汴京围城的人,只觉此时此刻的燕京城郊,恰如彼时彼刻汴京城下!只是天道轮回、时移世易……双方角色已被彻底调换过来。
可究竟是谁改变了这一切?
是顾渊么?还是那个大宋帝姬……
“希尹国相!希尹国相!”
正自茫然间,这员老将忽然听见有人在将台之下急切地叫着自己。
他眯起眼,发现来者居然是郭安国——这位常胜军都统,因为父亲之前在辽、宋、金之间的摇摆往复,其实一直不得重用。此番带着他上阵,也实在是无兵可用、无将可派。只是他没想到,在最后的大军崩溃、拼凑出来的人马星流云散之际,这位北地汉儿居然还能聚拢千余步骑,来到这将台之下!
“国相如何还在这里,宋军已破了前面两寨,这主寨定保不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郭安国此时同样满身是血,今日显然也曾不惜身地厮杀,只是如此帝国覆灭之局,早已不是一两个忠勇之士能够挽回的了。
“某如何不能在这里?”希尹苦笑一声反问道,“倒是郭都管你,还留在这里等死么?”
他想了想,走到台阶上,挺直了腰,朗声说道:“或者郭都管是想把某这把老骨头绑了,再送到顾渊那里,做你投奔新朝的投名状?若是这样,便速速动手——反正都已经是这样境地,若能以某换都管新朝荣华,也算对得起你今日为大金死战一场!”
“希尹国相如何这样想……”郭安国一愣,连忙辩解,“我们郭家和常胜军……逢大辽末世,宋、金争锋,不过是乱世乞活而已,自完颜家入主燕京,总算是给了我们几年的安稳与活路,这等时候,如何会再有反复!”
看着他那副困惑又恭谨的样子,希尹却摆了摆手,无力地笑了:“如今还装这些恭顺又有什么意思……罢了,罢了,都管你还年轻,既不愿绑了老夫去谋新朝富贵,便走吧——赶紧走!趁有机会再去谋自己一方天地!”
郭安国盯着他,思量了片刻,然后就在马上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礼,随后拨转马头,便准备离去。
不过他还走,便又被完颜希尹叫住。
“——郭都管,你这有烟么?”那国相坐在最上一级台阶上,冲他笑着,“便是被兀术销毁的那种……据说抽了能叫人忘掉烦恼,飘飘欲仙!”
……
宋军军阵,在挡住完颜宗弼最后的决死冲击之后彻底抛下了后顾之忧,向北做攻击扫荡。
这个时候,当面金军已经不存在任何的抵抗意志,就好像是受惊的兽群,在燕北秋日原野间横冲直撞,盲目地想要寻一条生路。
顾渊集合了亲卫甲士、虎穴参议大踏步地向北行进。回援过来的白梃兵、韩世忠的背嵬军也护卫在侧,这两员他起兵之初便随之一起的大将,再度聚首在那面血色旗帜下,跟随着他的身后,仿佛要随之走到天地的尽头!
他们并旗北向,整个战场的宋军将士都为之振奋不已。
“靖北王万岁!大宋——万胜!”不知是谁先喊起这样的口号,紧跟着,这样的呼声蔓延到了整个军阵上空。
在最初的杂乱过后,他们的呐喊越来越一致,最后化作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靖北王万岁!”
十万宋军高呼着他的王号。万岁之声,压过了战阵的惨烈与血腥,如海潮雷鸣,似乎要洞穿天穹!
到了最后,他们拉出一条长达八里的宽大战线,扬着血红的惊涛,像是赤色潮水,向北席卷燕地!如此声势面前,溃退的金军中也终于有人放弃挣扎,他们开始大规模地停下溃逃的脚步,伏地请降……
战场边沿,开始涌入越来越多蒙兀轻骑——那些骑军显然早已抵达这战场边沿,不过是在观察这场空前会战的最后赢家。这些蒙兀人的装备简陋,却无比适于接替已筋疲力尽的宋军去追亡逐北!他们怪叫着、呼哨着,在头顶甩动套索,娴熟地套住那些慌不择路的金军,将他们拖行在马后,或者干脆一刀砍了,割下头颅打算拿去向那位顾王爷换赏钱……
当顾渊行进到金军主营前时,这里早已被放弃。
栏栅之前、壕沟之中,密密麻麻填满了金军甲士的尸首,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难寻到。这样惨重的伤亡并非宋军直接造成,全部都是刚刚惊天溃败之中自相践踏残杀而成……那些尸首的铁甲上面,尽是鲜血,在秋风暖阳中反射着血红的光,就好像是死掉的鱼群。
因为溃败来得十分突兀,宋军火力甚至都没来得及覆盖过来,金军将台倒是还算完好……将台下,跪伏着一位宋军的老熟人——大金啼哭郎君,完颜撒离喝。
这位金军万户,或许是之前已经降过一次,或者是觉得今日自己已然尽力,这一次虽然脸上仍有泪痕,情绪倒称得上镇定。眼见顾渊亲至,轻车熟路地跪伏在地,竟是半点心理负担也无。
“撒离喝……”
顾渊看了看他,苦笑着摇摇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家伙。
好在,他看到了将台上那个孤独苍老的身影,于是索性不再理会这位啼哭郎君,自己头也不回地按着刀,拾阶而上。
完颜希尹坐在将台上,把玩着一个烟枪,却迟迟没有真地尝上一口。
眼见着顾渊上来,他瞥了一眼,仍然坐在原地,幽幽说道:“……这烟土流毒不过一年,却几乎掏空我们大金下一代亲贵的底子,靖北王当真是好手段!”
顾渊看着他,没有立即答话。
跟着他上来的亲卫甲士见了却忍不住上前怒喝:“——见了靖北王,为何不跪!”
完颜希尹这时眼中方才有了些神采,他站起来,还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灰尘——可那一席甲胄上却全是血与泥土一混,却是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口气:“大金国相,不跪宋国枢相!”
刘国庆这时也刚好上来,这悍将听到这话哪里忍得了,阴沉着一张脸便要上前,却被顾渊给阻止了。
——此战至此,再无悬念,作为胜利者,他有足够的雍容,来与这失败的大金国相往还。
他慢条斯理地踱步,到完颜希尹身前,看着他手中的烟杆,回以同样的冷笑:“希尹国相以为,此战之后,天下可还有大金?”
完颜希尹撇过头去,不言不语。
而顾渊见状也笑了笑,他转过身,向着北方远眺了一会儿,又好整以暇地踩了踩脚下将台,笑着道:“言尽于此,是降是死,皆可成全!”
完颜希尹歪着头,想了想,终是将烟杆放入口中,深深地吸了起来……
顾渊耐心地陪在一旁,直到他抽得差不多,方才挥手,令亲卫甲士持弓弦上前。
他们从后勒住希尹脖子,狠命一绞——建炎六年八月初三,未时三刻,这位阿骨打时代的老将、大金国相,在另一个时空曾经发明女真文字且大幅推动女真一族汉化的智谋人物,终是认下这场宿命,陨于此地。
自将台四下望去,得胜的宋军仍在向北不断涌动……而他们的前方,金国溃军仿佛无穷无尽,填满目力所及的燕地原野!
——靖康年间倾颓的天空,至此终于被他翻覆了回来!而这乾坤世界,也将握在他的手中!
他走下将台,又忽然停步,回首望了一眼让宋军付出最惨重伤亡的‘甲字堡’,朝身旁亲卫吩咐:
“等一切了结,去给那里立一块碑——
至于碑文……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