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军阵,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继而忽然爆发出阵阵狂喜的呐喊。
六年血战,几十万手足忠魂埋骨沙场!
百万汉家儿女颠沛流离,终于等来了这一刻——等到虎踞在苦寒北地中的野兽,向他们臣服,并且从他们新皇口中,亲口说出那个“降”字。
一语掷地,即便是位高权重有如韩、岳、刘锜,都忍不住仰头向天,止不住地嘶吼咆哮。无数宋军甲士,汉家儿郎几乎是用仅存的理智维持着阵列,他们高举着兵刃欢呼着,任由心底最深处的苦闷、激荡喷薄而出,化作泪水,奔流满面!
完颜宗弼忍受着这样的欢呼,他没有为他的大金流泪,也许是因为所有的泪水、所有的悲愤已全随着希尹拔离速、随着粘罕娄室、随着斡离不、随着万千女真儿郎的血流尽。他之所以跪在此处忍受这份屈辱,只是想以自己一条性命,来为自己背后这座城中还剩下的十万妇孺换一条活路,为他们北地残存的那些儿郎、为大金留下那么一点微渺的火种……
他听到铁蹄踏过倒伏衰草的声音,抬眼,看见顾渊在秋日下午金灿灿的暖阳中,已带马来到他的面前。
这一对被后世无数史学家视作一生之敌的对手,此时此刻两个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在此时神色复杂地对视良久。
终于,顾渊翻身下马,淡淡地说出了一句让完颜宗弼如坠冰窟的话:“兀术兄当知……这世间道理,并不是你们请降,我便能许的……”
“顾渊!”
完颜宗弼猛地抬头,想要拔刀而起、想要集军再战。
可行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现在已是一个输的倾家荡产的赌徒,哪里还有这样的底气与底牌,同他面前这个男人讨价还价!
喘了口气,他强压着那份翻涌的屈辱,道:“昔年白马和议,你们提及的条件——退出燕云、归还人口、财货……”
他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垂首继续:“还有岁币赔款……我们金国都应下了。”
说完,他便扶着刀,死死盯着顾渊。他这才发现,这位靖北王孤身前来可并非托大,他的身后,那一都亲兵停在二十步外,围成一个半弧,每个人的手中都端着一张神臂弓,在这样的距离上,哪怕身穿重甲,也抵不住这些军国重器的攒射。
顾渊却咧嘴笑了笑,拍拍手,让身后甲士送来一张案几、两张坐垫以及两壶酒。
“兀术当知,那是两年前的价码,那时你们还有带甲之士二十万,虎踞河东、河北与燕云诸路。可今日你们还有什么?我想要什么,让身后这些儿郎踏过去取便是,煌煌大金,可还有什么本钱能拦得住我?”
他亲自为完颜宗弼倒上一杯酒,示意他坐下:“坐吧……今日还早,这场战事如何收尾,便看兀术你如何选了。”
轻轻晃动酒杯,完颜宗弼困惑地坐下,冷峻问道:“顾王爷想要什么?”
顾渊也坐了下来,他盯着面前这位金国新君,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座让整个大宋魂牵梦绕百余年的燕京城,抿了口酒,开出了自己的价码:“白马议和时提出的条件——土地,我自己打了回来;金银,想必你手中也不剩下什么,只有些昔年掠走的工匠人口……说实话我也没那么稀罕……”
他说到这露出了一丝狐狸一般精明的笑:“不过……兀术既已继承皇位,当兄弟总归是替你欣喜……毕竟,咱们战场之上,几番交兵,也算熟悉,总好过换一个不知名的小子上位。
至于条件……下诏投降自不必说。其余的嘛,来的路上,我也简略思量一下,大约便按照以下几个吧:
第一、 宋金之间,以父子之国相论,兀术你领着金国宗室南巡临安,国内以国相监国;
第二、 金国国相由我大宋指定,不得单独更易;
第三、 割辽阳府以南予我大宋;辽阳至黄龙府修建驰道,大宋有驻兵护路之权;
第四、 全面开放互市,宋在金各城市设领馆,宋人在金土犯事,交由领馆,按我大宋律例审理;
第五、 上京会宁,宋有驻兵之权,具体数量可以再议;
还有最后一条,女真一族,既已举族而降,当行汉文、言汉语、着我汉家衣冠!给你一年时间,辽阳之北女真治下……改服易发方留头!”
他淡淡地说完这些条件,而后微微颔首,说是选择,可神色间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对面那位金国新君,这些条件已毫无商量余地。
完颜宗弼阴着一张脸,他想到了顾渊不是寻常的宋人皇帝,怕不会那样宽宏大量,卑躬屈膝做足姿态请降便能糊弄过去,却没有想到,他今日开出条件,竟然苛刻如此!甚至比当年击破汴梁之后,金对宋的条件要更加苛刻!
顾渊也不着急,他甚至端起酒杯,自顾自地与面前那杯酒碰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
听到那一声清脆,完颜宗弼似乎才思量清楚,他抬起眼,再也压不住眼中恨意:“靖北王殿下……改服易发方留头!你这哪里是要让我女真举族而降!你是要让我大金亡国灭种!”
“如何是亡国灭种?无论宋金、甚至契丹、渤海、党项、蒙兀、奚人,皆为华夏一统。天下之大,又何分胡汉?我可不想今日军力鼎盛,鞭笞天下四海宾服;来日中原式微,便八方烽火,重演靖康故事……”
顾渊朝他再度笑了一下,只是在完颜宗弼看来,他笑容里那狐狸一样的狡黠已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雄狮一般的帝王之威。
“宋辽金夏,十年血战,盖因唐后五代十国乱世,华夏认同分崩离析。如今党项已降,契丹西迁,华夏金瓯重归一统。兀术,还有你守着的那残破金国,想逆历史大潮而行么——嗯?”
他最后一问,说得轻松淡然,但在完颜宗弼听起来,却带着十二分的狰狞,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位大金新君,低下头看着杯中之酒,再度沉默……
“喝吧……毒酒是另一壶。”
顾渊苦笑一下,指着另外那没有动过的酒,道:“其实原本还有一条……来之前,我手下那些军将们叫嚷着,‘必杀兀术,方可和’。大概是觉得青化、涿水,打得实在太过惨烈,恨急了你。可我却想着,这几年,天下的英雄名将死得已经够多了!”
他歪着头,看着面前之人,继续劝道:“何况……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兀术兄,英雄的时代该过去了,咱们这些手握刀剑的人,该将一个富足的平民时代还给天下!全盘接受我开出的条件,宋金即刻休战。我保女真一族,入我华夏。”
听他说完,完颜宗弼倒是认真思量了许久,而后方才颤抖着,展开自己带来的一份空白诏书。先在那上先写下自己名字,又用了印。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抬头,盯着顾渊:“若是全盘接受,顾王爷当真就能放过燕京城中妇孺、放过我女真一族?”
顾渊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看着面前这位金朝新君——应当也是最后一任皇帝,再度沾了沾笔墨,提笔踟蹰。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直到墨迹滴下,污了诏书,完颜宗弼才长叹一声,下笔写下了一个‘降’字。
然后,他如释重负一般掷笔于案,迎着顾渊的目光,释然一笑:“那便还请靖北王……不,也许当提前叫一声陛下更合适些……
请陛下——记得今日之诺!”
说罢,他高举酒杯,将顾渊为他斟满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朝着面前男人、朝着七万宋军、还有身后燕京城中十万妇孺用尽全力,发出此生最后的咆哮:
“某完颜宗弼——不做没有帝国的皇帝!天下皆降,唯某兀术不降!”
说罢,他霍然拔刀出鞘,刀锋切入脖颈,喷溅出三尺高的热血,将面前的投降诏书染得一片血红。几乎就在同时,铁矢呼啸而过,洞穿他一身重扎——建炎六年八月初六,未时,金末代皇帝完颜宗弼自刎于燕京城下,此时……距离他承继帝位不过两日。
隐约的哭声从燕京城中飘来,一位看打扮像是内侍的女真人带着几员文臣谨慎上前,哭泣着请求带回皇帝遗体安葬……
顾渊也被溅了一身的血,可他毫不在乎,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
对于那些金人的请求,他没有允许、也没有反对,只安静地坐在案前,打量面前的完颜宗弼。直到这时,他方才发现,那用来自刎的佩刀,还是当年白马渡前自己所赠……
看到这,他沉吟良久,然后起身,朝那些战战兢兢候命的金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
当着那些金人的面,他拍了拍这位老对手的肩膀,感慨一声:“武而不遂,一腔孤勇,其情可悯,其途当悲……是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