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陛下其实并不爱皇后。
他们之间的那场大婚,不过是前朝天家与新朝君王的一场生意;
可世人也言,陛下对这位皇后着实不错。
自受禅登基以来,未改国号、未废国祚,甚至连年号都不曾更易。
有相公军将们提及时,陛下总会顾左右而言他,时间长了,大家也大概明白了这位新君的意思,渐渐也就没有人再去说些什么。
于是建炎这个年号便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也不知会延续多久……
那位崛起于汴京城外雪原溃军中的陛下,固然是传奇,却也是千古君王之中从未有过的异类。
明明行的是顾氏代赵的篡立之举,却偏偏能以自己手腕得天下人望。
甚至连那位前朝官家,也未遭什么逼宫,在得知陛下大军于陈桥驿勒兵不前的第二天,便主动禅位,让这赵宋江山的改朝易姓没有染上一滴血。
世人觉得,这是那位官家的懦弱。
可在那位雄主面前,这样的懦弱无疑是明智的……
不像我的故国、我的父王,提兵东出,想跟着女真人去赌一场国运。却不曾想其实被算计的是我们自己……
父王与叔父最终都没能回到兴庆府,与他们一道留下的,还有我们大白高国六万男儿。
可笑的是,宋军竟比那个消息来得还要快,在得知消息的时候,整个兴庆府已然匍匐在宋军的铁蹄下。
天雷破开兴庆府城门的那天,梁相死了、李将军降了。
今日大宋的当朝皇后,那时还是顺德帝姬。
我记得她穿着火红的衣甲,策马入宫,英挺的身姿,满身都是威风煞气。
她倒是没有难为我们分毫,只是吩咐宋军甲士将我们聚拢起来,关在一处……后来我知道,在国都破亡的乱军之中,那其实是一种保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宋昭武皇后赵璎珞。
那个时候,宋军士卒都毕恭毕敬地称她为殿帅。麾下统御着大宋最为精锐的三支兵马之一,殿前司五军,总共三万五千大军。
记得当时军中流传兵谚说:遇赵不攻,遇顾则降。说的便是那一对帝后用兵之利。
皇后在军中乃至天下的威名,是京东路上数次守御,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即使是女真人的大军,当年也未能轻易攻破她戍守的战线。
当然,那时的我,只是被养在兴庆府宫殿中的金丝雀,对这些天下征战之事,什么也不知道。
向陛下投降的那天,我被朝中老臣带了出来,他们命我穿上一袭红衣,将我塞进那投降队伍中,一面惶恐、一面感慨:“像、真像!”
初时不解其中意,可待皇后亮剑,我方才明白朝臣们的用心——那些人,是想用我去新的权力面前换取荣华富贵。
因我穿着那身火红的衣裙,站在城下夜风之中时,确与那位皇后有那么一丝的神似。
好在她当年一剑刺下,了结了他们所有非分念想。
……
之后呢?
之后我浑浑噩噩,跟着被俘的宗室来到了临安。
那是一座与兴庆完全不同的城市……
没有风沙星辰,一年里大半时间,天空都是烟雨朦胧,城中也永远飘荡着如雨落后的味道。
那里有交错的河道、有荡漾的水声、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还有无数商贩挤满沿河街道,卖力吆喝,兜售五光十色的货物。我在那座城市呆了两年,除了最开始几个月的软禁,宋人对我们这些亡国公主的看管实则流于形式。
他们甚至允许我们带了财物过来,每个月还有些许例钱发放。唯一的要求,便是我们每日需去临安知府报到一次……不过后来,也许是上面用意,也许是那知府自己偷懒,这样的报道变成了一月一次。
……
我在临安城,过得比兴庆府快乐得多。
我觉得这座城市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就如同她接纳其他那些降人一样。
除了没有戈壁大漠供我畅快地驰马,我实在找不出不爱她的理由。
盐桥街的瓦肆是我最常流连的地方,不过我一个亡国公主,身上也没有钱去玩搏戏,只能给赌坊老板帮忙招揽生意,顺便挣一些钱补贴零用……
我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招牌,对于国势蒸蒸日上的大宋,一个来自宿敌西夏的亡国公主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噱头。我只需要往赌桌上一站,便总能吸引到大量豪客,千金一掷,光是给我的抽水便让我的荷包塞得满满当当。
后来这事情不知怎么,竟然传到瓦肆幕后老板的耳中,她将我请到家中小坐,我才明白——其实几乎整条盐桥街都是她家的产业,而临安顾家,是陛下的家族。
那位当家的顾二娘子没什么架子,待我也很和气,她问了我一些家常,而后给了我一块玉牌,告诉我说,以后若是缺钱,可以去她们顾家开的钱庄随意支取。
那时我不明白她的用意,现在想想,那位娘子——当今陛下的姐姐,也许早就在为陛下的事情布下一些闲棋。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闲逛中过去。北方战事似乎也进展顺利,街巷上总能不时传来那些狂热书生们向众人宣扬着捷报。
临安府作为陛下的故乡,自然对战事更为关注一些。
何况城郊西湖畔,还有一座江南武备学堂,那里面走出来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精锐彪悍的样子,哪怕是在酒馆瓦肆中,也总大肆谈论着家国、民族这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词汇。他们渴望着去向那生死难料的战场、渴望去建立功业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
只是这些年轻人,终究是没有了机会……
建炎六年八月,涿水大胜。
消息传来,举国狂欢。
到了九月下旬,陛下受禅登基。
临安城更是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那位吴知府开了宵禁,城中没日没夜的狂欢庆祝,唯有我并不开心。
因为陛下还来了旨意,要我们这些降人,要去汴京参加定于明年春日举办的登基大典……这一去一回至少三个月,我得少挣多少抽水?
亦或者……其实我只是害怕,去见那位击灭了我故国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