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终于露出了她的底色，顾北离没有丝毫意外。
    这个女人，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带着太多不该属于她的冷静，很难让人相信她不是局中之人。
    他极为谨慎，他没有贸然持枪上前控制对方，而是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同那女人冰冷地对峙着。
    他当然明白赵九歌说的那一句“被重力束缚了灵魂“是什么意思。
    ——“夸父”建成十几年，宇宙殖民经济的高速发展，与之对应的，是传统产业的急剧衰落。
    就像内燃机淘汰蒸汽机，智能终端淘汰传统手机一样，潮水席卷而过，之后只剩旧日豪门的累累骨骸。
    步入深空的利益集团不再愿意回头反哺那片孕育了自己的大地，他们以敏锐的嗅觉踏在时代的怒潮之上，吹响进军深空的号角。
    尤其是在太空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类，他们结成利益同盟，登上权力的舞台，超越国家的界限，在文明圈中寻求属于自己的权力……甚至于，形成新的民族。
    可就像所有新老交替的时代一样，总有人在拼死抵抗、总有人在不甘挣扎。依然掌握着庞大社会资源的豪门开始聚拢在一起，打算做拼死一搏。他们开始频频出击，从政治上、法律上、经济上、道德上限制这些“深空派”们。
    而他们中最为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不止一次公开叫嚣，为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存续，他们将无惧于对“深空派”诉诸武力！
    十年之间，文明圈内战的危机就像是一柄利剑高悬于顶，已彻底沦为官僚机构的间军司在去年的咨文中提到过这样的可能性，只可惜他们此时已不是立国之初那柄黑暗中的利刃。
    间军司提出问题，却已经没有了锐利的刀锋去解决问题……
    亦或者，问题早已渗透进这个千年帝国的方方面面，除非再来一场野火让他凤凰涅盘，否则根本不可能凭着修修补补，进入新的时代。
    夸父周围，黑暗夜空闪烁了几下，然后出现了巨大的全息投影画面。
    入侵空港的那些武装人员果然开始向整个帝国宣告他们的诉求。
    为首一人摘下头盔，露出苍苍白发。
    顾北离认得他，那是帝国参谋本部幕僚长，完颜术。
    那位太空军出身的老军人神色坚毅，目光却带着些许的悲悯。
    他沙哑着开口，声音通过新架设的信号发射器、通过光纤网络，触达帝国各种意义上的边疆，也触达整个人类文明圈。
    “帝国的子民们，我是完颜术——我向你们全体讲话……”
    他略微顿了一下，似是在等待人们的反应，又似是要思考，自己究竟该对他想要面对的人们说些什么。
    赵九歌看着那个女真人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向顾北离说：“真是讽刺对么……千年前，光武皇帝、昭武皇后七年血战，方挽神州天顷。
    千年之后，完颜一脉已融入帝国，成为位高权重的军事家族，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却在这命运的十字路口，要来导演一场分裂帝国的内战。顾参谋你说……这是不是历史的宿命呢？”她披着顾北离的风衣，却顶不住高台之上夜风湿冷呼啸。
    她的面前，殿前司的那位参谋依然举着枪，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她对上他的眼神，只觉那里藏着一抹锐利的刀光，要划开她的伪装。
    “顾参谋，你的敌人不该是我……”
    年轻的太子妃还是笑，她以尽可能慢的动作裹上风衣，缓缓靠在了一处立柱，向黑暗虚空中高大的全息投影示意了一下。
    顾北离没有回答，完颜术的声音压过风声，响彻临安城的夜空。
    “——我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就像完颜一脉世世代代那样！宋、金合并九百二十年，完颜氏的儿郎们为帝国而战、也为帝国而死，何止千人万人？
    年轻时，我也曾想过，如有机会，也可以像祖辈父辈那样为这个国家献出生命。
    ——我的祖父，他是帝国第一代轨道空降兵指挥官，死在我们对刻赤半岛的干涉行动。在那场为期一个半月的介入作战中，他第一个踏上战场，最后一个离开。却被那场漫长战争的最后一发子弹击中，算是一个军人最好的归宿。
    ——我的父亲，间军司行动队的精锐。在东所罗门群岛的黑色行动中被燃烧弹击中——他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失去了视力和四分之三的肺，余生只能带着呼吸机在病床上残喘，那一年我才七岁……
    可即便这样，我也依然认为他们所做的事业是无上光荣的。
    所以十八岁那年，我义无反顾的加入这支军队，想要从四周环视的豺狼手中扞卫帝国的利益与尊严，没曾想到居然能在这承平治世中做到如今高位。我曾一直以为，可以如他们一样奉献出我的全部……
    可是我错了，这个陈腐的国家，早已被那些新兴的深空利益集团所绑架，他们将我的兄弟们划拨过去，作为私兵；他们将我的孩子们束缚于大地，却给他们留下一个虚无的、通往星空的幻梦，让无数年轻人们幻想着通过自己的血汗奋斗走向那片泛光的星源、他们在深空构筑的理想国！
    帝国已经背叛了当年光武大帝的理想，子民也不再以之为荣。可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一切……因为我便是被他们腐蚀的一员，他们给了我足够的回馈，那是尊崇的地位、红酒和雪茄！
    是了，我是一个懦弱的将军，甚至无力保护自己旧日的兄弟。直到前些日子，我听说我曾经的袍泽、我的兄弟，他们能以超越一马赫数的速度从天而降，十五分钟内部署到全球任何一个地方，却毫无意义地被那些太空新贵们枪杀在自己的豪华飞船中……而帝国的法律根本无从约束他们……因为我们的太空军、我们的轨道舰队，所有的军备武装都是由那些太空太空新贵们提供的。‘帝国的犁’在这一刻已经超越了‘帝国的剑’，它们正在成为镰刀，收割着你、收割着我、收割着他！收割我们这些用辛勤和理想将他们送上星空的千千万万普通人！
    而咱们根本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全息投影中的老人垂下头，恶狠狠地一拳砸在面前的讲台上——图穷匕见。
    “我辈军人，不能坐视这个伟大的国家被资本裹挟着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因此，我——完颜术在此郑重宣布！成立救国军事同盟！
    这个国家，不能再任由那些深空中的财阀们肆无忌惮地将大地上的人才、技术、资源搜刮上星空，支撑他们的乌托邦。这片大地上的普通人也有权利获得更好的生活，也有权利享受深空殖民红利的权利！
    从今天起，所有的太空电梯、近地殖民地、深空殖民地必须置于救国军事同盟的监管之下！
    从今天起，直到帝国回归正轨，救国军事同盟将取代两府，承担起引领帝国的职责。如果这帝国已经腐朽，那么我在此号召所有与我志同道合的同志们站出来！
    借我二十年，让帝国——再次伟大！”
    一席话毕，赵九歌再度看向面前的殿前司参谋。
    而他也终于放低了枪口，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无论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这——也是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