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了。郑虎和莫如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罗宗家。罗红缨急忙给他们拿了些吃的和水。郑虎狼吞虎咽吃饱了以后,问罗宗明天是否还在城门口盘查。
罗宗思考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我的判断错了?盗贼化妆逃出城了?还是仍在城内?这几天既没有发现衣袍被挂出丝线的人,也没有发现金银细软。这是为什么呢?”
莫如深拱手问道:“丝线在哪里,能让我看一下吗?”
罗宗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不明白莫如深只是一个衙役,为什么要看证物。
郑虎和罗红缨却相信莫如深,也许他真的能发现什么。罗红缨叽叽喳喳把唐乙骗包子又去嫖妓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着重说了莫如深如何不避恶臭,仔细查证和观察识破唐乙的过程。
罗宗听完,称奇不已。他立即命人拿来了那几根丝线,莫如深认真接了过来。
莫如深把丝线拿到烛火跟前,罗红缨帮他挑亮了烛光。他仔细观察之下,觉得最近见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他把几天来见过的人过了一遍筛子,首先排除了在城门口见过,然后就开始想街上,想到了妓院、包子铺。
他突然想起来了,问:“唐乙是不是还押在牢里?”
郑虎说:“是呀。这几天忙盗窃的案子,还没来得及处理他。”
莫如深内心一阵狂喜:“立即去大牢,提审唐乙!”
郑虎和罗宗没明白,还是一头雾水。
罗红缨好像明白了:“噢——你是说唐乙的衣服。”
郑虎听完也明白了:“对,唐乙穿着一件这种颜色的衣服。”
罗宗终于明白了,招呼他们:“赶紧走!县衙大牢!”
在县衙大牢的临时审讯室,罗宗第一次见到了唐乙,而且唐乙穿的衣服的确与证物丝线的颜色非常相近。罗宗向郑虎使了一个眼色,郑虎立刻上前在唐乙衣服上搜索起来。
搜索完毕,郑虎向罗宗摇摇头。罗宗明白了,郑虎身上的衣物并没有破线之处,这与他之前的想象不大相同。一时间,他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僵在了座位上。
莫如深也很意外,但罗宗听了他的话才来的,他想要对这个结果负责,但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个登徒浪子。
没经过罗宗允许,莫如深开口发问了:“为什么要到包子铺骗包子吃?”
罗宗没想到莫如深会这么问,然而事到如今,只好允许他问了。
唐乙就像背过词一样,说:“我来此地寻找家叔,盘缠即将用尽,才出此下策。”
郑虎再也憋不住了,他一把抓住唐乙的衣领,大喝道:“你这厮还敢胡说,盘缠用尽还有钱去逛妓院。再不说,官爷就要大刑侍候了。”
他立刻怂了:“官爷息怒!我只是一时兴起,干了这等糊涂事。这也算不了什么大错,大不了我赔他包子钱就是了。”
他说得有一定道理,郑虎只好强压着满腔怒火,松开了他的衣领。
然而莫如深不是那么好骗的,他问:“为什么要在吃包子中途上茅厕?”
唐乙笑了笑,说:“官爷,说笑了。上茅厕自然是解手。”
莫如深迅速跟了一个问题:“小解,还是大解?”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小解。”说完,他可能觉得不太合适,赶紧补了一句:“不,是大解。”
莫如深突然大喝一声:“一派胡言!”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罗宗完全没有见过莫如深现在的模样,惊奇的同时多了一种期待。
莫如深指着唐乙说:“你说你解了大手,我去查看过茅厕。粪便的表皮已经干涸,这说明你只是去过茅厕,但你根本没有解过大手。说!你到茅厕到底干了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他的分析深深震撼了罗宗,罗宗不禁感叹后生可畏。他甚至想象着莫如深升堂问案一定是把好手,心里生出了惜才之心。
听了莫如深的问话,唐乙浑身一震,但很快恢复了镇静:“我是想解手,但解不出来,后来就回到包子铺了。”
大家都觉得唐乙是在胡说,但也没有办法。
罗宗看不下去了,他喝道:“来人,给我重打二十大板!”
两边的衙役过来把唐乙按倒,举起水火棍,正要落下,只听见莫如深一声断喝:“且慢!”
两个衙役都愣住了。他们当差多年,从来没见过在县令或县尉下令后还敢阻止的人。他们本来是要听县尉的,但刚才看见县尉居然会听这个人的,他不就是一个新来的衙役吗?他们看着罗宗,不知道如何是好,等待罗宗的命令。
罗宗也很意外,这是自己下的命令第一次被人阻止。虽然他感到了些许冒犯,但鉴于莫如深刚才的表现,他想知道为什么。
他向那两个衙役摆摆手,两个衙役退在了一边。他向莫如深点点头,示意莫如深继续。
莫如深点头微笑致谢,走到罗宗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罗宗看了看他,会意地点点头。他把郑虎叫过来,吩咐了几句,郑虎出去了。其余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莫如深说了什么。
罗红缨忍不住了,问罗宗:“爹,莫如深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罗宗捻了一下颔下的短须:“不可说!郑虎回来自然见分晓,何必急在一时。”
罗红缨开始撒娇了,但罗宗仍然笑而不语。一刻之后,郑虎回来了,带回了八笼包子和一瓦罐甜汤。罗红缨顿时明白了,向莫如深投去赞许的目光。
罗宗悠悠开了口:“如果你能把这八笼包子吃完,本官就免了你这二十大板。”
唐乙面露难色,但又不想挨板子,犹豫了一下,开始吃了。这家伙确实挺能吃,转眼间已经吃下去四笼了。
罗宗提醒他:“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去茅厕。”
唐乙一边嚼着嘴里的包子,一边摇摇头。吃到第六笼,他明显放慢了速度,吃不下去了,噎得直打嗝。他端起一碗汤,一饮而尽。
看着他喝汤,莫如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唐乙吃包子时觉得怪异。他立刻在罗宗耳边说了几句话,罗宗的表情很惊愕。
喝完汤后,唐乙擦擦嘴,接连摆手,表示再也吃不下去了。
郑虎打趣他:“我已经付过钱了,你尽管吃,不必客气。”
他喘着气说:“不行了,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郑虎质问他:“今天怎么吃不下去了,前几天你不是挺牛的吗?”
他说:“今天在狱中吃过两餐饭了,所以吃不下去了。”
郑虎气坏了,又要发作。罗宗摇摇头,郑虎气呼呼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了。罗宗看了莫如深一眼,意思是接下来怎么办。
莫如深想了一下,说:“大刑侍候吧!”
罗红缨本来以为他还有好办法,没想到最后还是大刑侍候了。其实在场的人都有这种想法,刚才那两个衙役过来正要把唐乙放翻。
莫如深说:“慢!请两位找一个门扇来。”
直到罗宗点头,两个衙役才去找门扇了。莫如深让两个衙役把门扇的一边搭在一条板凳上,然后把唐乙的脚朝向高的一边,头朝向低的一边,用绳子把唐乙绑在门板上。
莫如深走到罗红缨身边,说:“红缨小姐,把你的羽毛头饰借我用一下。”
罗红缨不明所以,把头饰给了他。
莫如深走到门板较高的一边,说:“两位,把他的鞋袜脱下来。”然后他把羽毛头饰给了其中一个衙役,说:“你用羽毛挠他的脚心。”
衙役接了过来,将信将疑,做这些奇怪的事情是为什么。可是,这是罗宗默许的,他只好照办了。郑虎、罗红缨和罗宗以为刚才的事情就很令他们惊讶了,没想到好戏还在后面,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刑。
可以看得出来,唐乙一开始强忍着,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失声大笑起来。那种笑声有点像笑,有点像哭,又有点像惨叫,确实很难形容。后来,他把吃的包子,喝的汤都吐出来了。
他终于熬不住了,涨红了脸,涕泪俱下,出声求饶了:“大人,我说实话,千万不要再挠了。”
罗宗摆摆手说:“停手!”
衙役停了下来,唐乙也停止了惨叫。罗宗命人把低的那一端门板下面也垫了板凳,两边一样高了,但没有松开他。
罗宗说:“你说吧,我听着。”
唐乙顾不上满脸的涕泪,看了旁边的莫如深一眼:“我唐乙行走江湖也有差不多十年了,衙门的大牢也进过很多次了。各类刑罚见过不少,但今日之刑罚是平生所未见,我心服口服。请问这位衙役大哥贵姓高名。”
莫如深说:“我叫莫如深,当衙役快满十天了。”
“十天?”唐乙很诧异,“算了,一物降一物。我告诉你们吧。把我放下来,我保证说实话。”
罗宗点点头,唐乙被放开了。他活动了一下腿脚,重新跪下,看来这次他真的服了。
唐乙问莫如深:“这衙役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在包子铺里吃下八笼包子吗?”
莫如深看看他,冷冷地说:“你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他先进到包子铺里吃四屉包子。然后借口上茅厕,过一会儿,你从茅厕出来,走进包子铺继续吃包子。”
唐乙愣住了,然后点点头:“正是如此。”
“双胞胎?”罗红缨不禁问道。
“正是,莫公子刚才已经对我说过了。”罗宗说。
罗红缨还是不理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双胞胎?”
郑虎也说:“是呀。”他与罗红缨一样不理解。
莫如深解释道:“原因有二。其一,刚才大家见了,他一个人根本吃不下八笼包子,这也是我最终确定他们是双胞胎的原因。因此只有长相相同,服饰相同的两个人才能骗过众人,双胞胎是最相似的。即使不双胞胎,也是亲兄弟。否则容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太难找了。”
罗红缨问:“其二呢?”
莫如深说:“其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去茅厕前后有点不同,当时没想出来。直到他刚才喝汤的时候,噎得厉害,他顾不上思索,直接用左手端起了汤,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有意掩饰了他并不好使的右手。直到刚才,我确认他是左撇子,而另一个人不是左撇子。因此,我推断他们是两个长相和服饰完全相同的人。”
大家恍然大悟。唐乙拱手施礼:“莫大哥,我服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郑虎说:“因此,你只是进了茅厕,并没有解手,真正目的是换人。”
唐乙说:“正是。可惜呀,我们设计得再精妙,也逃不过这位莫大哥的眼睛。他就像看见了一样,知道得居然这么多。”
半天没说话的莫如深开口了:“我猜你哥应该叫唐甲,对也不对?”
唐乙呆住了,说:“正是。”
罗红缨服了莫如深,她想继续听下去。她对唐乙说:“正是,正是,除了说正是,你还会说什么?”
唐乙说出他们兄弟二人的出身和来历。他们的确是双胞胎兄弟二人,哥哥名为唐甲,我名为唐乙,读过两年私塾。后来,父母双亡,二人流落江湖,以偷窃为生。
唐乙不喜欢舞枪弄棒,一般是负责踩点和策划。唐甲同江湖艺人学过拳脚,一般负责动手。一旦被人发现,由唐乙出面作为不在场证据。因此,二人屡屡得手,也曾屡次脱罪。
唐乙沮丧地说:“没想到在这小小的青竹县,遇上了这位莫大哥。如果有朝一日,唐乙出狱,必定与哥哥唐甲改邪归正。我今日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罗宗问:“你们来青竹县做了什么案子?”
唐乙说:“回禀大人,我选中了德祥钱庄。”
罗宗一惊:“德祥钱庄?前几天失窃的德祥钱庄?”
“正是。”唐乙说,“选定德祥钱庄后,我想起了刚进青竹县见过的那个包子铺,设计了这个李代桃僵之计。一连三天晚上,钱庄都有人,没有得手。直到第四天才有机会下手,离开包子铺我来到了翠香楼,准备和哥哥接头。谁知意外发生了,我被官府拿了。哥哥唐甲至今不知去向。”
罗宗问:“为什么要选青楼作为接头地点?”
“青楼人员繁杂,三教九流杂处,食宿比较方便,只要伪装得当,没人能认出来。青楼女子只认金银不认人,很方便。我们约定好了,无论哪天得手,都在青楼会合。等至天明城门大开,我二人便出城离开。”唐乙说。
“这么说,你二人几日来都在翠香楼落脚,你认为唐甲还在青楼吗?”罗宗想捉拿唐甲。
唐乙摇摇头:“应该不会。我比较贪图享乐,喜欢找女人。我哥却不是,他不近女色,懂点功夫,心狠手辣。他十分多疑,绝不会再回去。不仅如此,一旦有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他往往都会杀人灭口。”
莫如深问:“你觉得他会不会已经离开了本县?”
唐乙想了一下:“应该不会。我二人从小相依为命,我不懂功夫,遇到危险时他会舍命救我,绝不会抛下我不管。”莫如深点点头。
罗宗命人把唐乙押下去,他问莫如深:“莫公子,依你看,我们该如何缉拿唐甲呢?”
莫如深施了一礼:“罗大人,千万不要这样。我现在只是您手下一名衙役,千万不要再叫我莫公子了。那怕叫我如深,我都能自如一些。”
罗宗哈哈大笑:“那我叫你如深吧。都怪我有眼无珠,没有发现你的大才,你再作衙役,就是暴殄天物了。天亮之后,我会禀明县令大人,对你委以重任。”
莫如深不敢相信,自己初来乍到,竟然受到这样的礼遇,急忙推辞:“罗大人,万万不可。这——”
莫如深被罗红缨打断了:“行了吧,金狗!多年来,我爹还从没主动推荐谁呢!别给脸不要脸!”
罗宗喝斥道:“缨儿,不得无礼!”
“是啊,莫兄,你就不必谦让了。”
郑虎也对莫如深非常钦佩,觉得他是众望所归。莫如深只好认了。
回家的路上,罗宗问莫如深:“你是从哪里学到那么多勘查和断狱知识的?”
莫如深很为难,说:“说实话,其实我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学到的。只是遇到了那种情况,就自然想了起来。我说过我来自未来,但有的事情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罗大人见谅!”
罗宗开始有点相信莫如深来自未来了,虽然这有点荒诞,但这可能是比较合理的解释了。
罗宗问:“关于缉拿唐甲,你怎么看?”
话已经说开了,莫如深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当他说出来时大家不禁拍案叫绝。
转过天,衙门口贴出了告示,上写“今有人犯唐乙,盗窃德祥钱庄,盗窃数额巨大,击杀值守人员,实为罪大恶极。提请刑部复核,判斩立决,明日午时行刑”,下面是县衙的大印。
门口有大量老百姓围观,大家议论纷纷。德祥钱庄被盗案只用了几天就破了,老板范秉诚在门口放了大挂鞭炮以示庆祝。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转眼又一天过去了,到了行刑当天,知县吴正清大人端坐于桌后。唐乙身着囚服,发髻散乱,被蒙眼塞口,反绑在法台上。三声追魂炮响,吴大人拿起令箭,向下一掷,大喝一声“斩”。
刽子手喝了一大口酒,喷在刀上,手起刀落。就在刀落下的时候,刽子手一声大叫,把刀扔在了台上,左手紧捂着右腕,鲜血涔涔流下。打中他右手的是一块石头。
一个身着蓝袍的人,几个起落,纵身跳到了法台上。他迅速来到了唐乙身后,挥刀斩断了绳子,帮唐乙解开了蒙眼的眼罩,取出了嘴里塞的布。当他看清了唐乙的面容时,大吃一惊,人犯竟然不是唐乙,而是郑虎。
郑虎捡起了地上刽子手的刀,一声断喝:“唐甲,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唐甲并不说话,一看桌后,吴正清大人早已不见了人影。他终于明白自己中了引蛇出洞之计了。
这就是莫如深的妙计,当然吴正清大人知道全盘计划,否则不可能如此逼真。杀唐乙,还说唐乙杀人偷窃,而后斩立决,这些都是假的。最终目的就是利用唐甲救弟弟心切,等他来劫法场时将他一举擒获。
唐甲冷冷地说:“想抓我,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
郑虎不再多说,向前跨步,两人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打在了一起。郑虎当差多年,经常得到罗宗的指点,武功不错,然而唐甲依然不落下风。
突然唐甲发起狠来,只攻不守。在唐甲这种不要命的攻势下,郑虎顿时落了下风。不得不说,唐甲真是个狠人!
突然,一个红衣姑娘飞身跃上台来,正是罗红缨。她剑招凌厉,身法轻灵,几个回合下来,唐甲的腿上已经中了几剑。郑虎趁机打掉了唐甲的剑,把刀横在了唐甲的脖子上。
唐甲根本不顾个人安危,一再询问:“我弟弟呢?我要见唐乙!”
郑虎说:“把你抓回去,自然就能见到了。”
得知真相的老百姓拍手称快,喊着红姑和郑虎的名字。吴正清大人已经回到了县衙,派人告诉罗宗自己要亲自见一下莫如深。前几天他只是听罗宗说过莫如深,他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浓重的好奇心。
在莫如深的设计下,把唐甲和唐乙这对分身大盗一网成擒,简直就是神乎其技。
他作了十多年知县,对于各地发出的通缉令和旧案件非常熟悉,其他地方类似的盗窃大案就这样有了眉目。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不见这个神奇的莫如深。
其实对于见不见知县,莫如深并不在意,他更在意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还有自己是谁。他当衙役参与破案,只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先做好眼前的事情罢了。
既然知县要见他,从罗宗这一方面来说他不可能不去。虽然他不知道知县为什么要见他,他猜测结果终归不坏,于是跟随着罗宗来到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