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骏也觉得很奇怪:“在下不知,莫大人可询问一下郭楠。不过郭楠和丁仕伦一直是所有学生中马术成绩最好的。”
知州郭明玉来书院了解查案进度,刚到书院,就听说马场又死人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郭楠也牵涉其中了,他到达马场的时候莫如深正在与郭楠说话。
莫如深说:“郭公子,丁仕伦为何骑了你的马,可否告知本官?”
郭公子失去了往日嚣张跋扈的神采,满面失落与不安。郭明玉听完莫如深的问题,大为恼火。
郭明玉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你个逆子!谁让你换马的?现在出事了,你满意了。如实回答莫大人的问题!”
莫如深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郭明玉如此生气,不阻拦一下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他说:“郭大人息怒,郭楠从未说过不配合。您且去歇息,有下官在此,料也无妨。”
郭明玉点指了郭楠几下,转身对莫如深说:“莫参军见笑了。”没等莫如深还礼,他就气冲冲地走了。
郭楠慢慢开了口:“我和丁仕伦马术水平不相上下,昨天他竟然说我的成绩得益于西域良马。我甚是不服,于是我提出换马再比。他同意了,所以我们就换了马。”
莫如深问:“你们约定何时换马?”
郭楠说:“今日测试前。”
莫如深又问:“可有其他人知晓?”
郭楠摇摇头:“并无他人知晓。”
莫如深观察他的表情没有异常,于是问:“你们换马的时候,你有没有检查过马具?”
郭楠摇摇头:“没有。马具是马夫准备的,书院里所有的马皆是如此。”
莫如深告诉郭楠:“你的嫌疑并未排除,这几天不得离开书院,随时接受讯问。”郭楠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对人群说:“马夫赵可何在?”
赵可听到莫如深叫他,立刻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莫大人明鉴,此事与我无关。马具都是我准备的不假,但我向天发誓绝没有在马鞍里藏针。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莫如深以手相搀:“不必如此,起来回话。”赵可这才站起来。
莫如深问:“每匹马的马具都是你管理的?”
赵可说:“正是小人。”
莫如深问:“马匹交付给学生前可曾检查?”
赵可说:“这是小人的份内之事,每次用马前必须好生喂养,马具保养妥当,才可交付。自然是检查过再交付的。”
“何时保养检查过?”莫如深问。
“昨日下午开始,直至晚饭前才完成。”赵可回答道。
莫如深说:“带我到保存马具之处。”
赵可答应了一声,马上在头前引路。
到了马具房外,他问:“马具房是否上锁?”
赵可说:“回莫大人,马具房从不上锁。”
他对赵可说:“我不唤你,你不可进入,我要查看一下。”
莫如深推开门进入了马具房,他认真地观察着,暂时没有任何发现。
彭超跟在后面,压低了声音问:“老三,你相信马夫的供词吗?”
莫如深说:“他确实是最容易做手脚的,作案条件最好,但也最容易引起怀疑。根据的微表情来看,他的供词与情绪表现比较一致,应该是真的。杀了丁仕伦,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郭楠呢?你相信他的供词吗?”彭超问。
“郭楠也是一样,作案条件很好。但他与马夫一样,作案动机有问题。他为什么要杀丁仕伦?难道就因为丁仕伦的马术成绩与他不相上下吗?还用自己的马,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吗?马术不是科考内容,他又是知州的儿子,完全没必要这样。”莫如深解释道。
彭超有点着急了:“老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死了一个人,你说该怎么办。”
莫如深思索片刻,说:“大哥,我们现在有几个疑点需要查明。”
彭超说:“愿闻其详!”
莫如深说:“目前有三个疑点。第一,关彦明死前吃过桂花糕,桂花糕可能与南氏兄妹有关,南家尧表现反常就是最大的疑点。第二,如果郭楠和丁仕伦没有换马,今天死的就是郭楠,我怀疑凶手想杀的其实是郭楠。”
彭超觉得难以置信,但认为颇有道理:“言之成理,第三个疑点呢?”
莫如深说:“第三个疑点,我还不太确定,只是一个猜测。”
彭超问:“你的猜测是什么?”
莫如深说:“你若想知道,跟我来!”说完,他走出了马具房,走向了存放尸体的地窖。
地窖里存放着一些冰块,温度较低,关彦明和丁仕伦的尸体都存放在那儿。
他们到达的时候,邹子龙也在那儿。吴瀚觉得很新鲜,摸摸这儿,摸摸那儿。
邹子龙对莫如深说:“莫大人,尸体上暂时没有其他线索,你这是?”
他说:“我有一个猜想,来看一下。”
等到彭超和邹子龙都围上来,莫如深指着两具尸体说:“你们看看这两人,有何异同之处?”
邹子龙看了看:“两人都穿着书院定制的衣袍。”
莫如深补充了一下:“这样说吧,他们与书院的其他学生有何不同。”
大家都沉默了。吴瀚凑过来看了半天:“他们的束发冠和银簪真好看,其他学子没有。”
彭超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如此,瀚儿,真聪明。”
他将吴瀚一把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一下。
吴瀚用衣袖连连揉脸:“彭叔,你的胡子扎得我好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邹子龙说:“这算是线索吗?”
莫如深早已陷入沉思,似乎没听见。彭超和吴瀚连连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其实莫如深也不太肯定束发冠算不算线索:“我没说是线索,只是有些怀疑。其实戴这种束发冠的不止他们二人,我们还见过一个。”
邹子龙问:“何人?”
莫如深提醒彭超:“还记得最近我们在街上碰到郭公子和一个姑娘纠缠吗?你还打了郭公子的随从。”
彭超有点明白了:“对,我想起来了。郭楠就戴着这样的束发冠和银簪,但这几天他好像没戴。”
“不止郭楠,在那里我们还见过一个黄衣姑娘,就是坐车走的那一个。”莫如深说。
彭超说:“我料理了那两个恶奴,后面才追上去的,没太看清。黄衣姑娘是谁?”
莫如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正是南霖姑娘。”
彭超很吃惊,转瞬间他想到了正与莫如深闹矛盾的罗红缨。他觉得莫如深不应该再想着南霖。
他提醒莫如深:“老三,你怎么又想起南霖姑娘了?”
莫如深看了他一眼:“放心吧,大哥,我不糊涂,我知道该怎么办?”彭超这才放心了。
莫如深说:“临近晚餐时间了。大哥,你跟我出去一趟,买些吃食,顺便办点事。子龙,你通知一下王东奇,让他把相关人等控制好。尤其是郭楠,一定要保护好他,他可能有危险。”
彭超知道莫如深不好意思说回去找罗红缨,但没有点破他。
邹子龙不理解莫如深的意思:“为什么要保护那个狗少?”
莫如深说:“凶手想杀的可能是他。他死了,线索就断了。”
“大哥,瀚儿,咱们走吧。”说着,他们三人走出地窖,上马直奔信州城。
回到司理院,他们没有见到罗红缨,平时的随身之物也带走了。如此看来,罗红缨真的负气出走了。
莫如深怅然若失,事到如今也只好先破案,腾出时间再说了。
莫如深对彭超说:“咱们走吧。”
彭超劝莫如深:“既然回来了,就在这儿歇息一夜。明日再去书院。”
莫如深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我们今夜有大事要办。趁天还没黑,我们尽早返回。”彭超没再说什么。
他们没有马上返回,在城里规模比较大几家金铺寻访。他们终于找到了订做郭楠他们三人同款束发冠的金铺。
莫如深问:“老板,我想订做一个束发冠,就做成知州家公子郭楠那一款的。”
老板满脸堆笑:“这位客官,您识货。十两银子。”
莫如深一惊:“这么贵!”
老板笑着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十两银子真没多收。”
莫如深想到了案子,还是认了:“好吧,我做了。十两给你。”莫如深拿出十两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老板拿过银子,放在了抽屉里,拿出登记薄,问:“客官,您贵姓高名,小店需要登记一下。”
莫如深迟疑了一下:“在下免贵姓何,单名一个在字。”
他不想暴露身份,于是用了自己的原名,反正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彭超没想到他会用真名,但没说什么。
“何在,我记下了。”老板把登记薄合起来说,“你们书院的人特别喜欢这款。”
“噢?”莫如深很感兴趣,“你怎么知道我是知学书院的?”
老板淡淡一笑:“知学书院在此地颇有名气,何人不知?学子的衣袍都是统一的,易于辨认。”
莫如深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些人订做过这种束发冠?”
老板脸色一变:“那就不方便了。小店必须为客人保密。”
莫如深从怀里掏出二两多银子,放在柜台上:“本大爷就是想知道,不知老板意下如何?”
老板看见了银子,脸上恢复了笑容:“既然大爷这么想知道,说说也无妨。我可以帮你查一下。”
老板翻开登记薄,看了看说:“据小店登记,除郭公子外还有两人。一人是关彦明,一人是丁仕伦。郭公子和关公子是同一天订的,丁公子是过了两天才来订的。”
莫如深心想:“这就对了。果然是同一家店订制的。”
彭超也暗自高兴,佩服莫如深的敏锐。
莫如深问:“一共有几人订制过?”
老板说:“目前只有他们三人。”
莫如深问:“这个束发冠和银簪样式很特别,是你设计的吗?”
老板有点尴尬,笑了一下:“并非小店所设计,是书院的山长栗源拿来修的。”
“什么?栗源?细细说来,怎么回事?”莫如深很吃惊。
老板不太愿意说,支支吾吾了半天。
莫如深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老板如此为难,我就不问了。待我亲自问栗源,自会分明。”说完,他假意要走。
老板一听就急了:“别呀!造型是我偷偷记下的。上面的玛瑙掉了,小店帮着修理了一下。”
莫如深说:“记下造型不是什么大错,你一定做了什么手脚。不然,为何如此惧怕我找栗源。”
老板突然把脸一沉:“这位客官,你这么讲,可有点过分了。无凭无据,何以诬陷小店。”
彭超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当了十几年差,这种人他见多了,欺软怕硬是他们一贯的作派。
彭超上前,拿出捕头专用的腰牌,喝道:“匹夫,要不然随我到大堂上说。”
老板一看就慌了,双膝跪倒:“捕头大哥,饶命!小人贪财,把上面的翡翠换成了玛瑙。”
彭超大喝道:“你当我是猪啊!栗源难道看不出来吗?”
老板说:“玛瑙的成色很好,不容易看出来。何况当天栗山长来的时候是夜间,不好分辨。”
莫如深问:“日后他知道了,你怎么办?”
老板奸笑道:“我们这一行有规矩:当场验明,出门不认。”
彭超骂道:“你个奸商!”
莫如深警告他:“此款不可再做,否则后果自负。”
老板连连摆手:“万万不敢!”
“我的束发冠必须用原来的翡翠做,否则官府自会找你。”莫如深轻轻地说。
老板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勉强答应了。离开金铺后,他们买了些酒菜,赶回到知学书院。
莫如深把酒菜分给了王东奇和当值的衙役一些,慰劳了他们一下。
郑虎边吃边问:“老三,你说今夜有事。有何事?”
莫如深神秘地说:“吃完饭,瀚儿和子龙先睡。你跟我同去,到时自有分晓。”
时间来到了三更天,莫如深和彭超蹑手蹑脚来到南家尧房间外面,偷偷观察南家尧的行为。
南家尧正在写毛笔字,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此刻的他庄重而平静,浑身上下透着儒雅,有一种仙风道骨,完全不像上次那样好似一头暴怒的狮子。
他已经写完了,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先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然后把纸团起来,扔在了纸篓里。他好像又写了一张,结果又团起来扔了。如此循环往复几次,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暴躁。
突然,他爆发了,指着旁边的铜镜骂道:“你就是个废物,读了几十年书却做不了官,写了几十年字却成不了名。每天还要写写写,写个屁!”
窗外的莫如深和彭超惊愕不已,强忍着内心的震撼,继续看着。还没等他们把情绪调整过来,南家尧又说话了。
说话的音色和声调居然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爹,我知道错了,我会努力的。你相信我!”
他们更加吃惊了,彭超悄悄地问:“老三,他到底怎么了?”
莫如深没有回答,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彭超不说话了,两人屏息凝神向里看。
南家尧又变了声调:“震儿,万一爹不在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妹妹。”
南家尧回复了自己:“是的,爹。我一定保护好妹妹,谁都不可以欺负她。”
南家尧又变成了自己父亲的样子:“我知道了。你和霖儿都在知学书院,你是博士,她是音乐教习。你们都出息了,爹很欣慰。”
南家尧喘着粗气,慢慢坐在了椅子上。他逐渐恢复了往常平静的样子,还拿过一本书来看,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彭超惊诧不已,这是平生所未见。直到莫如深拍拍他的肩膀,他才搓了搓自己的脸,跟在莫如深后面离开了。
至此莫如深基本确定南家尧有严重的人格分裂症和狂躁症,他既有冷静的一面,又有狂躁的一面。
南家尧接受讯问时,表现出来的是他儒雅平静的一面。这只能证明南家尧本身有精神疾病,但不能证明他有杀人的嫌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两起杀人案有关。
对于南家尧的杀人动机,莫如深想到了他对南霖的极限保护。事情如果与南霖有关,南家尧很可能会杀人。
而南霖又与桂花糕有关,南家尧、南霖、桂花糕和关彦明有一定联系,但这与郭楠和丁仕伦有什么关系呢?
丁仕伦可能是郭楠的替死鬼,关彦明会不会也是郭楠的替死鬼?如果这些假设成立,事情的焦点就集中在南霖和郭楠身上了。
莫如深想起那天在街上郭楠纠缠南霖的事情了,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必须搞清楚。
另外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是南家尧是如何患上人格分裂症的,想到这儿,莫如深想到了书院的档案,书院里一定有南家尧和南霖的入职记录,上面一定有他们的生平和籍贯记录。
莫如深坐不住了,也等不到天明了。本来不希望与南霖有关,但希望破灭了。
如今他不怕了,破罐子就当破的摔了。档案室的门早就关了,他和彭超来到门口,莫如深一脚踹开了门,闯了进去。
今晚,彭超经历了四十年来最离奇的事情,莫如深如此不稳重还踹了门也算一件。
事已至此,拦是来不及了,他只好跟了进去。找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找到了南家尧和南霖的档案。
南家尧现年36岁,南霖26岁,他们祖籍江州,八年前受聘来到知学书院。南家尧当时带着18岁的妹妹来上任,两年后书院的音乐教习辞去职务,南霖继任音乐教习至今。
档案里对于八年前的事情记录得很少,只写了南家尧15岁时母亲失踪,后来父亲暴病而亡。
南家尧早年师从于理学名家容德秀,颇有学问。他曾经参加科考,不第,而后放弃了科举。后因学问声名远播,南家尧受聘进入知学书院任教。此外,档案室里再无关于南家尧的任何资料。
莫如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南家尧如此大的学问,为什么没有考取到任何功名,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莫如深马上去敲响了山长栗源的门。
栗源还没有起床,听了莫如深的事由,不敢怠慢,很快完成梳洗,把莫如深请了进去。
莫如深开门见山:“栗山长,据我所知南家尧虽然声名远播,然而并未中过科举,您为何会请他来,有何依据?”
栗源一怔:“莫大人为什么会问起这些事情?”
莫如深说:“这些事情可能与案件有关,希望栗山长赐教。”
栗源在屋里来回踱了半天步,说:“也罢!我就告诉你吧,反正史弥远已经死去多年了。”
莫如深眉头一皱:“居然与史弥远有关。”
“正是。”栗源点点头说,“南家尧本名南震,他确实参加过科举。”
“南震?震儿——”莫如深想到了南家尧犯病,装作自己父亲时管自己叫过震儿,原来如此!
“莫大人,您说什么?”栗源问。
“没关系,您继续!”莫如深说。
栗源说:“南震本有状元之才,考策论时他针砭时弊,仗义直言,坦陈权相史弥远弄权乱国,最后落第。栗某当时是监考,看过他的试卷,当真是振聋发聩。后来他侥幸逃脱,改名为南家尧。”
莫如深由衷佩服:“真是无双国士!”
栗源感叹道:“当时我深受震憾,栗某虽中过进士,却是充任小吏,苟活于世。后信州知学书院充作州学后,我厌倦了官场倾轧,请缨作知学书院山长,随后来到了此地至今。”
莫如深问:“您可了解他年幼时的事情?”
栗源摇摇头:“所知不多。只知道他15岁时母亲失踪,父亲暴亡,他带着年幼的妹妹勉强度日。”
莫如深问:“他原籍何处?”
栗源说:“他原籍——吉州。”
莫如深问:“您如何得知他的藏匿之处?”
栗源说:“我是当年的监考,自然见过他。到吉州公干,偶而发现了他。我知他身负才学,才将他约至书院担任教习。”
莫如深说:“原来如此。”
吉州正是莫如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师父罗宗还在那儿。
他当即决定回一趟吉州,一边查证南家尧的家世,顺便看一下罗红缨是不是回到了青竹县。
他留下彭超控制局面,叫上了邹子龙一起回吉州。邹子龙欣然应允,他正想回去看一下恩师宋慈大人。吴瀚不愿意留下,莫如深只好带着他一起回去了。
事情紧急,巳时出发,到晚上掌灯的时候他们就到达了青竹县。莫如深没有回自己原来的家,直接叩开了罗宗的门。
罗宗看到他的瞬间,先是一愣,然后把他让进了家门。
莫如深问:“红缨可曾回来过?”
罗宗沉默了片刻,说:“她在家。”
莫如深大喜,说了一句:“那就好!”话刚出口,只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