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刚说:“肖六原名肖玉良,本是净山下一个普通农民,因不堪忍受困苦的生活,杀了保长,上了净山,占山为王。”
彭超难以相信:“难道邹子龙真的和土匪有联系?”
李安刚叹息道:“由于此案涉及了官员,知州大人决定亲自审理。”
莫如深这才明白了:“州衙审理了此案,因此司理院没有受理此案,因而没有档案。”
李安刚摇摇头:“不完全是。先前此案是由司理院审理的,后来知州大人觉得我办案不力,这才把案子要走了。”
莫如深越来越感兴趣了:“具体说说。”
李安刚说:“下官也是从县尉做起,后来才做到了司理参军。我深知证据和口供需要一一对应。邹子龙一直不肯承认与土匪有涉,然负责送信的土匪张三毛被抓住了。他一口咬定是大当家肖六让他给邹子龙送银子的。”
莫如深问:“为何送银子?”
李安刚说:“看信上之言,应该是邹子龙在剿匪行动中曾对肖六一伙网开一面。”
莫如深逐渐明白了:“从家中搜到的书信中也是肖六写来的。”
“正是。”李安刚说,“邹子龙说,家中的信是他前几日收到的。信上肖六对邹子龙表示了感谢,还说过几天会派人看他。”
莫如深站起来,踱了几步说:“私通土匪,这是大罪。如果他私通土匪,为何不及时把来往书信烧掉,为何要留在家中,授人以柄呢?”
李安刚称赞道:“莫大人高明,这正是关键。我曾经问过邹子龙,他说他想把信留下,找出送信之人,将来可用书信作为呈堂证据。”
“这个理由倒也合理。”莫如深说,“此案还是有一个最大的漏洞。”
李安刚问:“大人说的是?”
莫如深说:“据我所知,净山上的土匪并未被剿灭或擒拿。谁能证明张三毛的土匪身份?如果他不是土匪,此案对邹子龙所有的指控都不成立了。”
李安刚竖起了大拇指,说:“莫大人果然不凡!蹊跷的是张三毛与县城中一个寡妇有奸情,寡妇证明张三毛确实是土匪,时常下山来与她幽会。因此,贾大人催促我尽速将邹子龙定罪,我认为事情尚有蹊跷不宜定罪。贾大人不满我迁延时日,最终案子被移交到州衙。”
莫如深问:“这么说,邹子龙被押在了州衙大狱?”
李安刚慢慢摇摇头:“尚未可知。”
莫如深很惊讶:“人犯不是应该押在大狱吗?还能押到哪儿?”
李安刚的表情很痛苦,说:“大人与知州共管州事,亲自去看一下,一切便知晓了。”
李安刚话里有话,连彭超都听出来了。
李安刚拱手施礼说:“莫大人,下官言尽于此。”
莫如深知道他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已经不便再问下去了。莫如深起身告辞,李安刚将他们送到门外。
彭超迫不及待地问:“贾似诚能把老邹押在哪儿?”
莫如深沉思了一会儿,说:“去一趟大牢吧!”
从司理院到州衙大牢需要走过几条大街,莫如深和彭超没有上马,慢慢步行向前走去。
梅州不算繁华,但街市上还算热闹。一路走来,有沿街叫卖的,有打把式卖艺的。奇怪的是一见到莫如深,他们都尽量躲闪,有的竟一溜烟跑了。
莫如深看看自己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地方。又往前走了一段,百姓还是如此。
莫如深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兴致,彭超也发现不对劲,问:“老三,百姓都怎么了?莫非视我们为邪神妖魔不成?”
莫如深叹了一口气,说:“不是你,是因为我。”
“你?”彭超上下打量了半天,还是不明白。
莫如深说:“因为我穿着官服。”
彭超这才明白了。此次莫如深到梅州上任,任职通判,并不直接管刑狱诉讼,因此彭超没有在衙门当捕头,穿着便服。
莫如深回头对彭超说:“走,回家!”
彭超不明白:“回家?你还没有下值。”
莫如深却神秘地笑了笑:“我这个通判大多数情况下是个闲职。”
彭超更不明白了,但见莫如深走了,他只好紧跑几步,跟在了后面。一刻之后,莫如深换了便装,又出来了,只是身旁多了罗红缨。
罗红缨在家待着,太寂寞了,想到街上转转。莫如深想到她走过千山万水,随自己来到岭南,实属不易,于是同意了。
他们再一次来到了刚才玩杂耍的艺人跟前,杂耍艺人已经停止卖艺,坐在道具旁边,神色黯然。
莫如深上前拱手施礼:“这位大哥,刚才见你杂耍技艺出众,正想办完事出来看看。谁知你收摊了,真是可惜!”
他抬头站起来,拱手施礼道:“多谢客官欣赏,今日到此为止了。”
莫如深说:“也好,那我们明日再来。”
他摇头道:“客官恕罪,我明日不来了。我要离开此地。”
莫如深很好奇:“噢?却是为何?适才见到观众不少,莫非大哥嫌弃此地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本是江湖艺人,常年在各地跑,怎么会嫌弃此地?”
罗红缨问:“那你为什么离开?”
他说:“刚才你们没看到,忙了两个时辰,赚得铜钱不足百文。刚才官差过来,拿走了50文。赚不得钱,只好离开了。”
彭超忍不住问:“凭什么?”
他边收拾道具,边说:“他们说要收占地税50文。”
“占地税?”莫如深还是第一次听说。
罗红缨问莫如深:“有占地税这一说吗?”
莫如深摇摇头:“从未听说。”
莫如深问:“官差往哪边去了?”
卖艺人指了指向北的大街,莫如深没有多说什么,疾步向北走了。在路边一个茶摊旁,他们看到几个衙役正跟茶摊的老板说着什么。
茶摊老板拿出钱,放在一个捕头模样的人手里。捕头把钱在手里掂了掂,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在他背后,茶摊老板不住地摇头。
罗红缨怒火中烧,就想追过去,莫如深拦住了她。她还是很不服气,挣了几下,但莫如深还是没撒手。
彭超劝她:“红缨,老三刚到此地为官,不可造次。”
莫如深对她说:“我们到茶棚喝茶,给你消消气。”
他们刚坐下,老板就过来了,问:“几位,要点什么?”
莫如深对茶向来不感兴趣,随口说:“来一壶茶!”
老板答应一声,很快把茶和碗都拿来了。
老板刚想走,莫如深叫住了他:“老板,刚才你给了官差几十文钱,却是为何?”
老板看了莫如深一眼,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本地的规矩。”
“什么规矩?”莫如深说。
老板一声叹息,说:“刚才收取的钱算是税,百姓私下把这些钱叫规费。”
莫如深问:“适才听卖艺的大哥说,他交的钱叫做占地税,你交的钱是什么税。”
老板没好气地说:“我在路边摆个茶棚,当然也占了地,所交的钱里大部分是占地税,每个月200文,这是每个月必交的。”
莫如深问:“还有一部分呢?”
老板说:“还有一部分是接待费。”
莫如深不明白:“何为接待费?接待的又是何人?”
老板想了半天,说:“说是新来了一个什么大人,所有经营餐饮的商户都要交20文接待费。我求了半天,由于只是小摊,没有房舍,这才少给了10文。”
莫如深问:“新来了什么大人?”
彭超和罗红缨也很感兴趣,一边喝茶一边听着。
老板说:“官府的事我不太明白,说是来了一个什么判——判通!”
莫如深大皱眉头,说:“是通判吧?”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客官提醒得对,就是通判。”
莫如深几乎认定他说的就是自己了,罗红缨还是不死心:“老板,通判姓什么?”
老板想了想,说:“好像——好像姓莫!”
彭超一惊之下,把茶都喷出来了。
老板急忙拿下肩上的毛巾给彭超擦水,一边说:“客官,您没事吧?”
这时,又来客人了,老板急忙去招呼客人。
彭超问:“老三,他们这么干,这不是败坏你的名声吗?难道我们不管吗?”
罗红缨气愤难忍,一拍桌子:“这伙天杀的,再碰到我手里,我绝饶不了他们。”
彭超劝她:“红缨不可造次,擅杀官差是大罪,罪同造反。我们要从长计议!”
罗红缨把剑扔在桌上,说:“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败坏深哥的名声吗?深哥,你倒是说句话,我们怎么办?”
眼前的景象令莫如深难以置信,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天,全城的人都会恨他这位刚上任的通判。
莫如深不想等了,他必须马上找贾似诚问个究竟。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州衙,没等衙役通报,就直接闯到了后堂。
彭超和罗红缨等在堂外,与守后堂的衙役怒目而视,谁都没有说话。
贾似诚正在喝茶,抬头看看莫如深,说:“莫大人进得堂来,怒气未消,不知所为何故?”
莫如深质问道:“接待费是怎么回事?”
贾似诚倒了给莫如深倒了一杯茶,说:“莫大人,不要心急,先坐下喝杯茶。”
莫如深没好气地坐下了,等着贾似诚的答案。
贾似诚不紧不慢地说:“每有新到任的官员,州里都会向经营餐饮的商户收取一部分接待费,但只收当月,此后便不再收了。”
莫如深很愤怒:“你这个做法是违反大宋律例的!”
贾似诚也放大了声音:“你只知道大宋律例,那你知不知道大宋的最高利益?大宋周围的大理、吐蕃、大辽、西夏和金国相继覆灭了,蒙古人在大宋边境虎视眈眈。我大宋不缺精兵良将,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地方大员顶着压力,处理国政民事,朝廷还有钱打仗吗?”
莫如深都被气乐了:“抵御外寇,好崇高的目标!这跟以我的名目收取接待费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贾似诚质问道,“岭南地处偏僻,有几个人愿意来此为官?如不收取一定的接待费,如何安置新来的官吏?他们来了,又如何安心地为国出力?没有接待费,凭你的年俸你买得起房子,置得起家当吗?”
莫如深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贾似诚说的仿佛有一定道理。
贾似诚放缓了语速:“我在梅州实行军民一体,官民一体,统一调配人员和物资,按照大县小县、职事高低分配。因而才能给朝廷上交足够的赋税,同时保持百姓相当的生活水平。八年来,我并未升迁,守在原职,勉力维持。我有什么错?收上来的钱,你以为我自己花了吗?”
说完,贾似诚开始脱外衣,露出了内衬,上面居然有几块补丁。莫如深真的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你没想到吗?我还穿着这样的衣服。”贾似诚笑了。
百姓的不满和贾似诚的苦衷在此刻交织在了一起,搅得莫如深头昏脑胀,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莫如深端起茶,喝了一口,说:“贾大人见谅,如深浅薄了!”
贾似诚看看他,微笑着说:“没关系!历任通判均与我不和,看来你我之间,可以打破这个惯例了。”
莫如深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此次前来,我带了亡妻的骨灰,希望安葬在岭南。我想去一趟牢城营,下官想告假五日,以便安排各项事宜。”
贾似诚听了,流露出迷惑的表情:“安葬亡妻,自然之事,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牢城营?”
莫如深解释道:“亡妻名叫南霖,自幼与其兄南家尧相依为命,我想将骨灰葬在南家尧墓旁。”
“莫非南家尧与牢城营有关?”贾似诚问。
“正是。”莫如深说,“南家尧在梅州服刑时患病身亡,据说葬在牢城营附近。”
贾似诚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我通知管营协助你找到南家尧的墓地。”
莫如深说:“如此甚好,谢过贾大人!如深告辞了!”
莫如深从后堂出来,罗红缨还想说什么,但被彭超拦住了。回到家后,莫如深详细讲述了此次与贾似诚见面的细节。罗红缨和彭超同样倍感震撼。
罗红缨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她说:“我还是不相信贾似诚会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好。我十几岁开始闯荡江湖,百姓恨官府,一定是官府有问题。一个人错了,不可能所有人都错了。”
彭超也很疑惑,说:“我也不相信贾似诚,但我们没有证据。”
罗红缨愤愤地说:“他得罪的是百姓,他只有一个,百姓却有万千,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罪恶捂住。只要我们紧追不放,一定能找到证据。”
莫如深语重心长地说:“我只能说,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了。就接待费而言,便能团结和拉拢大部分官吏。即使他们不同意贾似诚的举动,享受着眼前的锦衣玉食,也会逐渐习惯甚至放任此类行为。”
大家都沉默了。
过一会儿,罗红缨突然问:“深哥,你会不会——”
其实她想问莫如深会不会也纵容甚至参与这种行为,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怀疑,欲言又止了。
莫如深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请了五天假,到牢城营附近安葬南霖。”
彭超说:“我去问一下牢城营的具体所在。”说完,他出去了。
罗红缨说:“我去买一些香烛纸钱。”说完,她也出去了。
厅里只剩下了莫如深,他怅然若失地坐在了椅子上。
牢城营并不在梅州城附近,离梅州还有50里,离宽城县只有20里。那里有大片较为平坦的土地,可以用于耕种,牢城营的囚犯就在那里劳动。
管营名叫马恩义,40多岁,早就接到了贾似诚的通知,早早等候在牢城营门口。
见到莫如深一行来了,马恩义急忙迎上前去,恭恭敬敬施礼道:“牢城营管营马恩义拜见通判大人!”
莫如深还礼道:“免礼吧,马管营!”
马恩义说:“知州大人已经知会过了,卑职亲自领您前往囚犯——不,是南先生的下葬之地。”
马恩义绝不敢把通判大人的大舅哥叫囚犯,虽然他真的是囚犯,而且还死在了牢里。
莫如深客气了一下:“不敢劳烦马管营,只须派一人带领前往即可。”
马恩义犹豫了一下,说:“多谢莫大人体谅,卑职职责在身确实不宜擅离!”
马恩义对身边一个狱卒模样的人说:“李四冬,你带莫大人去一下。”李四冬答了一声是。
马恩义转向莫如深说:“莫大人,卑职告退了!”
莫如深说:“马管营请便!”
马恩义转身走了,李四冬急忙上前说:“莫大人,小人是牢城营的差拨,叫李四冬,叫我李四就行。病亡的囚犯都埋在牢城营南的乱坟岗,南家尧——南先生也埋在那儿。”
莫如深看看他,说:“咱们走吧!”
李四冬站原地没动,说:“莫大人,有两条路。一条从营里走,大约六里。一条从营外走,大约十里。”
莫如深想了一下,说:“从营里走吧,你正好给我介绍一下牢城营的情况。”
“噢,大人这边请!”李四冬没想到莫如深会选牢城营里的路,还说要看看牢城营的情况。
在李四冬的带领下,莫如深在从北向南在牢城营里走了一遭。有的囚犯正在打架,有的狱卒正在鞭笞囚犯,穿过牢房区域,来到了牢城营的农场。
农场里,一大拨囚犯正在田里干活,监工的狱卒懒洋洋地坐在田边看着眼前这帮他们眼里的动物。
莫如深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大皱眉头。贾似诚口中的王道乐土居然有如此不堪的一面。牢房中人满为患,苦役和鞭笞普遍存在。
莫如深问:“李四,牢城营里有多少囚犯?”
李四冬有点怯怯地说:“大概——大概580多人。”
“什么?这么多!”彭超当差也快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关押这么多囚犯的监狱。
李四冬有些尴尬,轻轻点点头。
莫如深皱着眉问:“这么人都是发配到岭南的吗?”
“不——不是。”李四冬解释道,“刺配到本地的囚犯只有200多人。”
莫如深更诧异了:“这么说,有近300人是本地的囚犯?”
李四冬点点头:“正是。”
莫如深停住了,其他人也只好停住了。
李四冬问:“莫大人,怎么了?”
莫如深说:“带我看一下囚账。”
罗红缨好奇地问:“我们不是去南家尧的坟地吗?”
莫如深若有所思:“不耽误,晚一点再去。”
罗红缨和彭超太了解莫如深了,他们知道莫如深从不会轻易做任何决定。李四冬一看,没有办法了,只好带着莫如深看囚账。
看着眼前厚厚的几大本,莫如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李四冬趁机溜出了房间,赶去向马恩义报信。
马恩义听了,在屋里踱了半天步,对李四冬说:“你别在这儿呆着了,回去看着他。他想看囚账,就让他看!”
李四冬答了一声是,转身想出去。
马恩义叫住了他,提醒道:“你给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干了什么,你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记住了吗?”
李四冬很郑重地说:“记住了,放心吧,马哥!”
马恩义指着他说:“你给我记住了,当着外人的面,不许叫我马哥,要叫我管营大人!”
李四冬连连点头,满脸谄媚地说:“知道了,马哥,现在不是没人吗!”
马恩义摆摆手说:“行了,别他妈废话了!赶紧去!耽误了事,我他妈阉了你!”
李四冬不敢再怠慢,转身跑出去了。
莫如深强忍着满腔怒火,看着囚账,翻动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彭超和罗红缨站在一旁,看着莫如深涨红了脸,谁也不敢说话。
彭超冲罗红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说句话。
罗红缨壮着胆子问:“深哥,你怎么了?”
莫如深突然抬起头,骂了一句:“你他妈混蛋!”
“啊?”罗红缨大惊,自相识以来,莫如深从来没有这样骂过她!
罗红缨眼圈慢慢红了,突然转身,想立刻离开。
彭超一把拉住了她:“你等一下!”
彭超问莫如深:“老三,你说什么呢?你怎么能这样骂红缨呢?”
莫如深看看彭超,有些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骂红缨了?”
彭超对罗红缨说:“你看,他根本不是对你说的!”
罗红缨也明白了,终于转怒为喜:“你怎么了?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莫如深余怒未消:“你们看看这些囚账就知道贾似诚、马恩义之流平时都干了些什么!”
罗红缨还想问些什么,李四冬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面面相觑。